夏耘
  
  上、
  
  「大叔,你不多住幾天嗎?」
  
  荊天明看著眼前二十多年來面貌幾乎不變的人,每次看到都能讓他於小時的敬仰上更多一層孺慕之情:未能見過生父生母的他,在養父母也去世後的苦難日子中,是由眼前人帶著自己離開的——身為前秦第一劍士蓋聶,能放下受重用的地位,只為自己這位故友之子付出承諾而盡心盡力。
  
  當然,荊天明得誠心說,跟著大叔的日子並沒有就「平安喜樂」,甚至還發生更多事:三百秦兵追殺、流殺追殺、陰陽家下咒、蜃樓歷險⋯⋯短期間真的太多麻煩。
  
  但,也是因為大叔他才有成長:結識少羽、傾心高月、得任鉅子、學習儒術、研究機關、提升功力⋯⋯
  
  大叔不單為了讓他能護身而教了鬼谷呼吸術跟劍法,還以身示範教了他很多做人的道理:強者跟勝者、在意關心自己的人、堅持做下去才能成功、不斷提升自己。
  
  所以,對每年只得一次聚會,讓荊天明覺得可惜。
  
  他以鉅子身份教養很多新人,包括自己兒女,也很感謝大叔會定期來協助教導——但,除最初剛安頓的幾年——都只待一個月就回去。
  
  而那一個月蓉姊姊都會提早幾天離開,排表是為每年帶著訓練的助手去外地採藥見習的日子,不在安居點,只留已能擔任副手的高月為診師——當然,為了越來越多人生活的地方,如此培育新人是必要的。但她的孩子們都會留下依著眼前這位「義父」教導,就是兩人避開相見,所以總比他留人住的時間再晚幾天才回來。
  
  推想他們會如此有意避開彼此,十成十是忌諱橫在中間的人,荊天明儘管是三十來歲的大人——如今他已比當年剛找到他時的大叔年紀還大了——也忍不住童年的脾氣,重申一次他自確知當年就開始的「每年一話嘮」:「雖然我小時候不懂事,曾將蓉姊姊當成是冷冰冰的怪女人,但她其實很好,比跟大叔你搶第一到重傷你的大壞⋯⋯呃,衛,衛,衛莊好多了!」
  
  深知就在村外口等大叔同歸的人依自己送行將近的距離必能聽到,荊天明還是故意用點內力將聲音「集中」送出(當然,不能吵到其他村民):「大叔,你什麼時候打算來我們這兒長住我都歡迎,我是鉅子,可以安排一切!」
  
  然而,也如同他第一次嘗試就遇到的軟釘子,大叔總是溫溫和和地向自己道:「每年能有一次的聚會,看你跟他們都生活很好,就夠了。我們,還是住鬼谷比較習慣。」
  
  比起習慣,不如說是承諾。
  
  深知大叔的承諾比季布的千金不移還難得——自己就是個受益者,荆天明不能不讓步——雖然,他也知道,自己每一次的邀請被拒,就是現在那個繫馬等候人內心高興的時候。
  
  儘管看上去是側身向外沉臉不動,對自己兩人漸近也恍若不聞,荊天明仍能感覺到(畢竟,他從蜃樓歸回後的那段日子,也漸漸混熟已久待在墨家人群中的流沙一群):那個曾經是傷了大叔的敵人,偏生在自己和少羽等人困在蜃樓的那些日子裡,被三師公拉攏跟墨家結盟、以致於可以跟大叔同行到和好(據逍遙子前輩判斷是如此),然後又因為和好而⋯⋯
  
  然後就是現在,昔年護著自己多些的大叔會向自己致意說要離開、要跟眼前的「昔日壞蛋」一起走,真格的氣人!尤其那人每次面對自己「基於晚輩身份必得問候」時會隱約散發出得償所願的趾高氣揚——以身高向下睥睨人的眼光太過分吧?對,自己因早年飄泊營養不良造成偏食所以長得是同盗跖差不多身型,沒有大叔那般挺拔,但也輪不到你笑。
  
  要不是因為大叔總是慣性比自己先開口(這一點很少見,過去江湖行路的日子都是自己搶著說話的,但為了平和眼前這個「壞蛋」跟其他人相處的情況,大叔總是會發言):「小莊,等久了嗎?」
  
  荆天明已不是小孩子,自帶墨者們來此安居也有十多年。人生經驗的嘗試也讓他越來越有心得,暗忖「至少要多延一天,每年多一天,就不信五年內沒法見面」!
  
  他苦心孤詣了三年下來——很遺憾,就是沒法讓大叔多留住一天!連去年故意讓自己(真心犧牲地)摔個下巴脫臼,結果還是被已學過幾年醫術的端木靜協助推好,大叔安撫自己頂多個把時辰後還是走了,倒讓高月擔心飲食狀況好幾天,荊天明自知用這方法留不住人,就實在想不出還能怎麼辦——真打折自己腿的話妻子可又要憂愁!
  
  只剩三師公可以詢問。
  
  安頓好妻兒,荊天明囑咐代理者後,隻身出了安居地找幾年前才問候過的三師公。
  
  ####
  
  出來的路上,荊天明還是挺開心的!漢朝建立以來,政策都是致力讓人們安定休養,民間也漸能豐衣足食,增長人口。惟,繼蕭何之後為相的曹參才任三年即薨,這是沿路見聞到的的可惜之處。聽著百姓歌頌曹相國政績「載其清淨,民以寧一。」,荊天明不免跟自己在墨家居地實踐的方法做個比較。
  
  到時一起問三師公吧!
  
  然而,他看到三師公時,他是比當年更不舒服的樣子。
  
  在可算留侯府的地方,看這裡比自己當年為了祭拜少羽而去過的舊宅更加鮮麗,雖然主人身份低調,但仍能看出氣派,荆天明不無感慨。
  
  最感慨的是三師公看來比幾年前氣衰地更多。
  
  「三師公,這是怎麼回事?」
  
  由於近幾年來,要避開呂后在高祖死後(195B.C.)對功臣和其舊識間來往的疑慮,只有書信暗中遞送問候的荊天明看到張良微恙的狀態,不免著急:「三師公,你不是當年就跟我說會採用減食並練氣,用這方法斷絕冥蠱的散氣,怎麼現在又⋯⋯那冥蠱不是最易被血肉吸引,所以你都減食酒肉了?」
  
  「太后所賜,為臣必得聽之。」
  
  張良仍是如年輕時那般微微一笑,將略動用的膳食推開:「這,也算是一種仁慈。」
  
  「勉強別人做不願意的事哪叫仁慈?要尊重每個人的不同點才對啊!」
  
  了解張良會在自己來時遣開所有侍僕,荊天明不怕有人聽而使膽子大些,雖然沒嚷,但也叨唸地道。
  
  「這話算有頭腦。」
  
  一個冷絕的聲音橫入房內時,半跪坐在張良榻側一角的荊天明跳起來,才要回嘴,卻同時想起、也看到自己在乎多些的人:「大叔,你來了。」
  
  張良輕輕一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天明,我外頭小室有些方便點心,請你端來。還有壺薄酒也麻煩你了。」
  
  善盡晚輩身份去隔壁弄好糕餅等捧回來,荊天明不意外是大叔坐在三師公的榻側,放下輕診脈後的手腕,微微皺眉,卻像忍住不說。倒是站在榻旁前窗側的「昔日壞蛋」對三師公這樣的老朋友居然也能冷冷淡淡:「你靠辟穀及導引讓冥蠱休眠這幾年,一旦重沾酒肉而使血氣變化,冥蠱的反噬會在沉潛中變大,你這樣強練心脈能擋多久?還有三五年好活嗎?」
  
  荊天明差點要不顧自己年紀的如少年期那般跳腳,好在大叔總了解他心情地先開口:「小莊,子房必有打算。」
  
  張良微微笑了笑,看荊天明張口想說什麼的模樣,道:「我想跟衛莊兄舊友敘敘,兩位先去用點心如何?」
  
  荊天明自然得跟他的大叔避開密談!乘勢將手中三師公原本說的點心跟酒都直接端走,荊天明想:反正三師公現在不要吃,而大壞蛋不用給他吃!
  
  想到「壞蛋」跟「吃」,荊天明又想起他本來嘀咕的點:
  
  ⋯⋯
  
  墨家在這十多年下來漸漸安定,人口孳繁,需求漸多;加上安居地有部分儒家舊識逃來後開始興學、有農家流亡者傳授分享技術開墾、亦有道家思想建議養生修身⋯⋯這些種種調配相互尊重下,雜事甚多,他最能偷得閒暇時刻,除了月兒為他奏樂時、自己練功時,就只剩幫庖丁燒菜學菜時。班大師都不一定有空再多教機關術,因為他在忙著傳給新一代。
  
  就是跟庖丁較常聚會,有時開口閉口聊是非,每每在大叔來跟走的那一月裡自然會聊「他們」——結果,差不多五年前,庖丁就勸他說:「鉅子你年紀也不小也要而立了,現在這裡又有不少晚輩,也該以身作則。」
  
  荊天明問他哪裡沒以身作則,庖丁就指他的嘴道:「你現在也常幫儒門磨墨抄書,陪孩子學習時唸文章,若你孩子聽你談長輩時老開口閉口說『壞蛋』,豈不會讓他們誤會住在後頭山林區的白鳳他們?你當年修復機關無雙的心胸到哪兒去了?再說⋯⋯」
  
  庖丁頓了頓(荊天明覺得,他應是從「噬牙獄」被救回後就改觀很多才如此),道:「鉅子你但凡蓋先生有來時,就成天說自己是劍聖傳人——」
  
  「我當然是!大叔當年也同意的!」荊天明連忙說:雖然他會的東西很雜,因此衍生出自己的新武學,而且大叔來時也會普及教其他求教的晚輩,但,那叫「再傳弟子」,自己才是「親炙」的。
  
  庖丁不管他的用語有沒有符合孟子定義,只道:「好,你也說你是蓋先生的弟子,那你該知道,既然你要算鬼谷的弟子,那蓋先生的師弟就該是你師叔。」
  
  ⋯⋯
  
  「不要啊!」
  
  即使隔了幾年刻意的遺忘(當然,他確實有照庖丁的良言,只在心裡「想」,從此再也沒「說諸於口」),但每年見到大叔時總會想起庖丁那番「幫外人」的說話,荊天明悲痛地低喃,差點打翻手中托盤。
  
  身前的人自然回頭看向他,聲音溫和:「天明,你為子房擔心?」
  
  荊天明用力搖頭:「三師公必有打算,他是被先皇親口稱贊的三傑,我哪要擔心?我是受不了這輩份啊!」
  
  從那微愕來看,蓋聶顯然知道他在乎的重點不在輩份而在「人際關係」上——荊天明不意外他的大叔微微頓了一下,便解釋道:「我雖然傳過你呼吸法,劍術及些許奇門遁甲的基礎,但是你真正算輩份拜師應該是儒門、而你又繼位做墨家鉅子,因此你自然不必算是我弟子,也不需要特別依照規定。」
  
  雖然蓋聶講得含蓄,但是荊天明聽了就立刻搖頭說:「不行啊大叔!再怎麼說我是唯一的劍聖直傳人,可沒有人跟我同屆喔!那些統一學習的是由我來教,所以跟我是不同的!」
  
  荊天明不意外自己的堅持讓眼前人難得的微笑,似乎要伸手,卻又記起自己已不是小孩的年紀而輕輕點頭:「也是。」
  
  雖然因為蓋聶令人難以企及的修為,而使已過三十的天明覺得自己先有「追上」外貌年紀的增長,但眼前人仍是他心中不變的、為他著想的大叔。
  
  正因如此,他才更有少年時代那種「ㄧ家人同在」,「好好奉養」之類的念頭。對於生父母都不在的他來說,大叔才是長輩——班大師庖丁等人雖然都年長,但因為自己是他們的「鉅子」,反而多是照顧底下人的時候多,有大叔在的話,至少有個依靠的地方!而且自己能提供的敬奉肯定不止「啜菽飲水」。
  
  想到這,荊天明再度堅定自己的打算,表面上卻開始先倒酒上點心地閒聊:「大叔啊,你每年都有來我們這兒,覺得如何?」
  
  對於自己這般從逃亡期就有的撒嬌型邀功,蓋聶總是溫和肯定:「天明,你很優秀。完全能發揮所學,將墨家的人帶領地很好。而且也發揮人飢己飢的原則,照顧前去投靠的人。最近興起的學堂跟開農地的技術也不錯。」
  
  「是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三師公以前教我背的我有落實呢!」
  
  荊天明得意洋洋,當然還是要回禮地說:「大叔你幫忙訓練的思考跟武學我也覺得好,蓉姊姊種植的藥園跟教導常用藥材也很棒!」
  
  狀似無心地提出人來,荊天明卻看到大叔微微點頭,仍一派淡然地道:「你領導有方。」似乎沒將自己的特意引用的人聯想,那表情⋯⋯如同自己聽曹相國治世的態度一樣。
  
  還不夠。
  
  荊天明過去也是能將名家公孫玲瓏辯倒到使其生氣的人,腦筋隨著自己的語氣順口地繼續道:「大叔每年都來看我們,我也想看看大叔您平日生活的情況——本來我還想請白鳯哥先派鳥去傳話,既然您也來三師公這兒,我能不能:跟著回去鬼谷看看?我能參拜一下『師門』吧?」
  
  ⋯⋯
  
  自己的詢問沒能立刻得到蓋聶回應,荊天明心裡頭暗暗嘀咕:十成十又是大叔在顧忌人——要是自己跟高月啊!不管是哪一方的親友要來,都是一個答應就好,另外一個絕對會一起歡迎的;哪像大叔,明明關切自己,現在聽自己這一問卻反而凝思,鬼谷比他們現在的居所還更不易進入嗎?這些年傳訊的飛鳥看來也還好吧!
  
  荊天明保持禮貌微笑,耐心等待(順便吃兩塊餅),才聽到他的大叔字斟字酌地道:「按你的情況,確實可以。」
  
  荊天明畢竟比少年的自己多了耐性,看他的大叔又頓了下,才輕輕地道:「只是,路程上⋯⋯」
  
  「這次出門我跟月兒說好會多在外逛幾日,沒問題的!」荊天明忙抓著話頭接下去:「我當年聽班大師在朱雀上講過鬼、咱們鬼谷派是多麼厲害的!而且大叔你⋯⋯們也都很厲害,我好久前就想看看。大叔你想,小聖賢莊我也待過、蜃樓我玩過、現在我還經營墨家,可就是鬼谷沒去過,這樣我怎麼好跟別人說我是你的傳人呢?總得見見吧!難道那座山比始皇陵還難進嗎?」
  
  一口氣將必去的理由上升成「認祖歸宗」等級的高度,荊天明心裡暗笑,自覺所謂的名家話術也發揮七八成,無怪乎看大叔沉吟下,道:「山並不是封閉的,偶爾也有過樵夫迷途踏進。只是,他們多半困在陣法時就會被我們引出山,不至於入堂。畢竟,按祖師規矩,除迷途者的接待外,能入谷的只能是被邀請的人。」
  
  「而能邀請客人的,只有執掌門派者:鬼谷子。就是說:師哥沒有權力同意你來。」
  
  荊天明聽到那冷淡的聲音切入夜空,近到夠打斷自己跟大叔對話。
  
  他早就預料自己剛才在閒話中特意引導的說話內容,必會使跟三師公結束對話的人注意(他沒白練這些年的坐功,屋內三師公要事談話結束時會加重語氣,早半盞茶前就用內力旁聽到),不過——荊天明心裡暗想:你來就來,硬要斜切在我跟大叔之間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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