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哇,這裡就是鬼谷!」
  
  荊天明看著有幾百年增修史的屋舍,修竹蒼松並陳的庭園,佩服地道。
  
  那晚在三師公家的庭院,他可也算用盡心思,還擺出在三師公教導下的「最恭謹禮」向所謂的「掌門人」說了套辭,然後,假裝沒看到月下大叔有些錯愕的表情,畢恭畢敬地道:「所以,能得到您的允許嗎?師叔。」
  
  這稱謂也不算昧著良心,當然,要不是為了來鬼谷,庖丁曾提醒他的那個用語荊天明是壓根兒不打算使用的——自己的岳丈、大叔都被眼前人劍傷過,叫名字就不錯了!
  
  不過,能活用儒門教的禮儀跟運用和名家鬥智學來的口條,也是荊天明長才,他自覺自己這番行為,也稱得上「深得縱橫捭闔之術要領」。因此,不意外那白髮黑袍的人在自己有禮的詢問後不輕不重地「哼」一聲,然後是大叔替自己緩頰道:「小莊,天明是誠心。」
  
  果然還是大叔對自己數十年如一日的照顧。
  
  最令荊天明心內暗喜的是,那晚在自己得到首肯後,居然聽到自己可以跟大叔兩人先一道回去,不會需要同行——好像是三師公託老友做的某些事(對話部分他很尊重三師公,沒偷聽,所以不確定是何事),受託者打算獨自完成——當然,荊天明也多少有點不適應地發現,他的大叔對於那截斷而沒頭沒尾的話,居然像能了解,還說「三天嗎」的回應表示知道,這代表什麼?
  
  荊天明堅定地要自己相信這只是種習慣,大概等同自己在兒子小時看他嘴角歪就是要惡作劇的等級——沒事沒事,兄弟姊妹多能如此的。
  
  儘管,回想起來,在他入屋向三師公道別,請他多保重再離開時,看到院中只有在等自己的大叔——而大叔望著屋簷,直到自己開口才回頭向自己微微頷首,那是很單純的動作,他以前在兩人逃難的路上也看過,但就是⋯⋯或許是那晚的月色、或許是三師公病情給自己不好的預感,荊天明覺得,那時獨在院中等自己告別三師公出來的大叔,有一種⋯⋯比孤寂更落寞的感覺。
  
  嗯⋯⋯一定是三師公病情的緣故!
  
  「天明?」
  
  長輩聲音傳來時,荊天明忙將手中竹簡擱下:「大叔?」
  
  「有哪裡不懂嗎?你看這一卷看很久了。」
  
  將山花瓣及葉煮成的花草水遞來,蓋聶的表情穩定如昔:「需要講述嗎?」
  
  「呃,不必,大叔,我看得懂。」荊天明飛快地瞄過手中《孫子兵法》片段:「我只是在想,其實兵家也不是真的喜歡打仗。像這段『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這跟墨家的非攻也是同理,對吧!所以墨家祖師爺用九戰使公輸班認輸不敢作戰,也是同理。」
  
  「所有能開派立宗的祖師們,都是胸懷天下的人。」荊天明不意外大叔肯定他:「不論各自角度,他們都希望天下人能過得好——只是個人對『好』的定義不同,傳承上也可能有出入,才引起後繼者更多爭端。」
  
  荊天明覺得自己受教了。
  
  鼻端聞到花草湯的香氣,舒放了看簡半天的身心,想到自己盤踞多年的心結,正好乘機會說說:「這般說來,大叔,咱們鬼谷派的祖師爺肯定也是這種有志有謀的人,為什麼要搞內鬥?啊,我知道因為大叔心胸寬大加上有三師公所以沒打成,但如果祖師爺也跟墨家祖師一樣的態度,一開始就不該有這規矩——是不是,也是那代傳承上有出錯,搞錯祖師爺意思了?」
  
  荊天明有點意外的是他這隨口的話(其實是為了避免被大叔看出他可能想做別的盤算)居然使大叔怔了下:「傳承、有誤解?」
  
  嗯,難道都沒人想過嗎?還是歷代都「謹守師命」?
  
  荊天明細細思索少年回憶:似乎大叔是從前就單方面在避免相鬥沒錯,但,會「避免」的概念應是——大叔也接受「此規存在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本人不想接受才避開」,而沒有去想「查證這個法則是否有誤」。
  
  老天,大叔照說也是博覽群書的,對於子夏曾言曰:「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的事,大叔不可能不知道。難道——這果然跟從小學習的價值觀有關吧!看來大叔雖然是天性慈厚所以不願紛爭,可居然沒想過「法條可能傳授時有誤」。
  
  荊天明有些豁然開朗:這可能是個著手的契機。
  
  鬼谷裡的書室除了必讀的典籍外,自然也有數百年來的鬼谷派歷史。只是由於掌門人往往是倖存者,紀錄上有些含蓄而且避開很多要事,荊天明特意找了最陳舊的竹簡,也只查到五百年前,約是周平王遷都洛陽時期的紀錄。孔子的《春秋》所記回溯的時間比其略早些,但,也就只保留到春秋嗎?大叔說照前代所言本派至今應有七百年歷史,那應該再往前推一點,西周孝王封非子為秦侯,建立秦侯國的年代就有的吧!
  
  想歸想,紀錄只到五百年前也沒辦法,而且那是用籀文寫就的——荊天明看不懂周朝時紀錄的文字,只能央蓋聶解釋——他學小篆在還學挺粗淺的時期秦朝就被推翻,等他陪著子女讀書時是一道學隸書,這些古老文字,得由大叔這樣從七國爭雄時期就有學書文的人才能看懂吧!
  
  如荊天明所想,大叔讀書較多,確實看得懂,唸道:「弟殤,憾甚。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既遭喪亂,求骨不得。惟爾之氣,寄血共生。」
  
  這段《詩經》荊天明倒是背過,也聽三師公解釋過,聽了後就道:「所以這是說其中一人死在外頭的概念?聽起來不像是比試後才出谷。而且有『求骨』這段,跟三師公說過『原隰裒矣,兄弟求矣』的概念很像耶!那應該不是拚生死會有的表現。不過『殤』這辭聽來倒是很年輕,嗯,大叔你覺得那個『寄血共生』的氣是什麼意思?跟月兒的爹將他的功力留給我是同意思嗎?」
  
  荊天明信口解釋一陣,才注意到大叔神色肅穆,忙住了口,看到人不斷反覆看著後面文字,耐心等了片刻,才小小聲地、有些像回到少年時期般地小聲問:「大叔,你⋯⋯正好沒翻過這一篇紀錄嗎?」
  
  看著這裡各色竹簡數量,推想大叔年輕的修行時節忙著提升功力,大概最少看的就是「師門春秋」。而多年後再回歸大約又是簡單生活為主。
  
  荊天明記起班大師教導的機關術原則:要能拆解、了解構造原理,才能組回成型。
  
  自己絕對比大叔懂機關術!看來可好好研究如何拆解:衛莊也不過是在自己不在那些日子因三師公的介入跟大叔走近;現在是三師公又有託,搞不好幾天後就由自己獲勝,要能將大叔帶回墨家啊,才真的是能「一雪前恥」呢!
  
  當然,得先吃飽。
  
  在庭院裡,用松竹葉混著泥,照庖丁教過的堆土烘烤法將自己在外頭打來的山雞跟院池裡撈起的溪魚(這是跟外頭相通的溪水裡一道流進的魚,肯定不是刻意養的,吃也無妨——荊天明判斷)裹池底濕泥在葉堆烤得香味四溢,荊天明邊努力在灑了野菜增添香氣的風中嗅個飽,邊想「難道大叔真要研究,就不吃嗎?」
  
  因為被自己翻出了舊竹簡詢問後,大叔臉色沉靜地向自己致謝並說他過去有翻讀的過往紀錄也只在他入師門前的最多兩百年左右——雖說那也夠長遠!馬陵之戰前後的事,是他們這派引人注意的起點——不過因為自那時起的爭鬥,所以大叔反而沒再往前找⋯⋯
  
  為了不打擾蓋聶「安靜看」的需求,荊天明再度自行出來閒逛。
  
  昨天早上他在頭夜住宿睡醒後,第一時間是在用餐後央大叔讓他好好參觀:多少要趁機看看有沒有什麼會讓自己覺得不妥之處。
  
  這雖古老但算書室及修練室多的地方,門若未關上,都四下開朗,清清靜靜,衣箱、書架、銅燈、筆墨紙硯等都各自在位,清淡的程度比自己待過的小聖賢莊還單調。收著棋盤古琴的小室也只有對座用的蒲包墊,而且顏色素雅無紋,沒有月兒替自己使用座墊上繡出的同心雙結,看來就像是普通人家。
  
  而古屋前庭院池畔繞過注入的山溪引道至屋後,也只是大叔說過他們年輕時就要分擔雜務、而現在仍有生活上使用的小小菜圃、豆苗架,放著從自己那兒每年敬上的「束脩穀袋」的小土室,還有塊不大的花圃及可通往後山的扉門,門內外有不知哪幾代師祖輩先後種過或桃或李等常見的數十株果樹。此時入夏,眾樹有葉無花,倒是幾株梅子結實已纍纍。
  
  總之,單純地很,就只勝在氣度嚴謹。
  
  也可能太冷清呢!自己生活地方有墨家的各式機關及農家的各式作物,還有庖丁研發新口味、善奔走的盜跖自海邊帶回的日曬鹽調理,他們那兒的生活可豐富多了!看來起碼要送個機關人來幫忙——等等,不是送機關人來,而是要大叔去跟他們住,應該讓大叔也過點好日子嘛~
  
  「所以啊,追根究柢是必要的。」
  
  荊天明剝開泥封,看著雪白的雞肉心花怒放,對自己聰明到用較熟的梅子塞入同烤以增添口味的新食譜也很得意,忍不住自語道:「請大叔先來吃,然後再跟他說,帶這些回去好好研究,比較清靜。」
  
  「回去哪裡?研究什麼?」
  
  一個悄沒聲息的耳中音似乎在他腦海自問一樣,荊天明本能地回答自己:「跟大叔說一道回我那兒,人多,生活又方便!我們可以一起研究本門未知史,興許能⋯⋯」
  
  話沒說完荊天明就察覺不對:剛才以為是自己腦中想法的聲音居然是用內功鑽入,以功力略變音自己才沒聽出——但站前梯上居高臨下睨視自己的人所展現的冷寒氣勢可大大讓自己有種「前功盡棄」的感覺,偏生只能努力禮貌笑:「大、大⋯⋯大驚奇啊,師⋯⋯叔,您回來啦?我還以為您是說去三天?好在我有多烤一隻雞。」
  
  明明跟大叔回鬼谷還是三師公私下安排舊識家人調借的快馬,回程聊天行走也花了一天半,而自己才剛休養加參觀「師門」到目前一天半,怎麼人就回來了?
  
  在看到頭頂上飛掠過的巨鳥投地陰影,荊天明暗暗怪自己怎麼沒想起:鳯凰向來是比快馬還更快的存在。
  
  如荊天明所料,衛莊對他的用心之處顯然是能看出其意,對這禮貌的問候只是嘴角一勾,微微調身就走入屋內。
  
  荊天明噓口氣。
  
  ——差點將雞烤過頭。
  
  本來打算跟大叔共餐時用「回憶昔年逃忙」以便拉起多些同聚時日的想法,但偏生「掌門人」回來,荊天明在目前沒第四人的情況下只能擔任晚輩侍立的身份,乖乖獻上自己料理好的餐食。大叔吃不多,但總是溫和地致謝——相比之下(可能是遠行才回),原計劃自己食用的那部分被衛莊吃去不少,荊天明盤算得再去多烤點魚補回。
  
  食物再備不會太難,難的是這「借大叔師弟身份之便」的人一回來,荊天明就覺得自己突然變成山中白雲般被淡化,就算盜跖施展最高輕功應也不會這麼不引人注目吧!他在收東西時聽大叔輕聲在問「子房所託?」然後應著「已成」;接著又云「左丞相?」「能出奇計的才能知時。」「會有犧牲者吧。」「那也是避鋒芒所需。」——雖然知道大叔他們是在討論三師公對朝政未來的建議,但荊天明在池邊引溪水外流側邊就近洗碗時,不由自主地感覺到:這種討論,只有同類型的人才有辦法交流。
  
  大叔稱贊過他因為童年的困苦,較能同情他人苦難而宅心仁厚,適合做墨家鉅子勝過學在百家爭鳴中的縱橫之術;而活潑的靈思擅機關術又懂得用來助人,均是其他人難望其項背的優點——可也因此,要冷觀世局並不易。
  
  三師公大概也是同類人,聽起來,他對漢朝未來在由呂后執政會有的情況已有概略推算,但因冥蠱蝕脈造成體衰加聚、習儒術多年較重禮義,有些需要特殊手法做的事,三師公無法做。照這推論:衛莊其實是替三師公這位故友完成囑託?而找的人是有同樣想法且能比三師公敢行異事的人?
  
  荊天明停下手中搓筷的動作,心下發緊:
  
  同樣是重然諾的大叔,應該跟三師公一樣都有某些下不了手的事,所以,也許「師叔」是有替他⋯⋯
  
  咦,等等,這難道也算相輔相成嗎?
  
  荊天明暗叫不妙:遊說計劃還沒開始!自己可不能先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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