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我在關著門的庭院樹下蟬鳴聲中昏昏欲睡,也可能睡一陣忽地驚醒,就聽到小花輕柔的低唱。
  
  是挺適合今天的。
  
  夏至,就是這種感覺。
  
  懶洋洋地看小花在廊下閒行:大約是在練習有長輩牽線,大學主辦的藝文活動,於暑假聘請他(我得說學校也很有眼光)做一系列戲曲的客座講席演出——漫步凝姿,雖然沒有上妝,但舉手投足都帶著能想像的影子。
  
  不知不覺,我坐正了些,看小花的傾身轉腰中,悠悠走來:「千絲萬縷亂成堆,曾繫吳宮合巹杯。今日兩歸溪水上,方知一縷是良媒。」
  
  我揉揉眼,隱約記得大學好像有聽過的中文系通識課的戲曲介紹有這一篇,不過太多年了早忘差不多,看小花逐步踱近,慢慢坐在躺椅扶手上,笑吟吟地低唱:「納涼時,波漲沙,滿湖香芰荷蒹葭。瑩玉杯,青玉斝,恁般樓臺正宜夏,都輸他沉李浮瓜。」
  
  我被這一提,就感到午睡醒的喉嚨真有點乾,想喝個水,就見小花轉個身就從廊下拿來一個上頭擱了切好的西瓜和一杯冒著細汗玻璃杯的托盤:「炎晝永,初夜月侵床。露臥一叢蓮葉畔,芙蓉香細水風涼。枕上是仙鄉。」
  
  雖然這首我沒背過,但意思大概也能懂,這天氣裡臉瞬間更熱,但想想這種天長日子特別易午睏,還不是他老大昨晚搞太久?我這回下來本想幾天就回去,沒想到小花沒兩天也跟著來。而且,真不知他是不是練氣運功所以體力好,我也跑西湖很多年,除了能保持健康外好像那法像小花一樣神完氣足。
  
  為了不讓自己尷尬(小花看來都要在送水果的當下再唱一曲的樣子),我趕忙傾身先接過盤,猛灌下半杯微溫起的水,問:「你在唱這次要上的課的主題嗎?」
  
  「配合暑假,以談夏天跟蘇杭一帶的詩詞曲為先。」
  
  小花終於沒再多唱,而是重新坐在躺椅的長邊空處,將手支在扶手邊,側臉向我道:「我選的這幾首如何?」
  
  「很不錯。」我同意:「不過你還不嫌事多嗎?雖然只去做五天文藝營的客座,但⋯⋯」
  
  「你正好也回來檢查你那鋪子,一道不正好?」
  
  小花優雅點出的模樣,只差沒說出「誰叫你又要獨個兒出門」的話,我知道這回是因為王盟臨時的請假(躲腳踏車也能摔斷腿我也服了),得來看幾天,免得讓人真以為那間不大的鋪子關門。但沒想到上周才知道消息打算下來,隔兩天小花就答應本來說「考慮考慮」的邀請。
  
  但看著他用心準備,我還是問:「大學的講習營這費用,請得起你?」
  
  小花用女音版「格格地嬌笑」道:「官人還真體貼奴家呢!」
  
  「解董事,談錢認真點!」
  
  就算是頂著漂亮臉皮,我可也不能讓他老用個女音就帶過去吧!
  
  小花又笑了,將我喝一半也差不多回到常溫的水拿過去飲畢,才正常地道:「多少是因為有關係的長輩相邀,才接這檔的。不過,車馬費不是重點,開發新客源才是重點。」
  
  我才睡醒,沒聽很懂,小花看我的茫然,又笑了笑,拈叉子遞了片西瓜:「欣賞藝術,如果只是課堂報告要做的作業,是不能長久的。總得讓年輕一代知道這些國粹該如何欣賞、如何表現。就像球賽也是越懂的人越能死忠。我不去多展現一下,讓新一代知道唱腔身段如何表現,怎麼讓他們知道我的戲值得花大錢呢?」
  
  「教育果然重要。」我點頭,同時想起三叔他們當年讓我練書法果然也養成我喜歡看帖的興趣,說起來⋯⋯
  
  在被餵到第三片時,我才突然想到不對,一把搶過來:「小爺好手好腳,我自己可以吃!」
  
  小花淺淺一笑:「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我立刻打岔(這首有名的至少背過):「我是沒什麼酒量才容易倒的!而且現在也沒再分別!別說什麼『相逢是夢中』。」
  
  小花笑了笑:「那可真好。」
  
  我忽然覺得有點懂他的意思,也不知要怎麼說,遲疑片刻,還是停下已不再需多塞的西瓜,抹抹嘴,道:「詩詞曲賦我沒背那麼多,不過『活在當下』我是知道的。」
  
  在小花微挑眼的表情下,我悶悶地道:「這次才幾天,王盟下周就能回店,所以我本來只想一個人查幾天就回去,因為想你好容易忙完上半年工作可以休息才沒問,連胖子都不知道我出門。」
  
  「洞房昨夜春風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
  
  真受不了,要直接表達高興,你就說唄!一定又要賣弄你準備的詩嗎?
  
  何況,現在也不是夢裡了。
  
  在太陽微微減弱的光線下,我想,雖然兩個人擠著會稍微熱,回頭沖涼也就罷了。
  
  ⋯⋯
  
  一片鼓掌聲中,我望著笑吟吟的人在答禮。
  
  小靈拉著我,巴在我耳邊,小聲地,一字一字道:「爸爸,我們也去跟父親,照相,好漂亮。」
  
  我看著要獻花的群眾,稍稍將他從旁座抱起,也在他耳邊說:「回家去,父親抱著你時再照吧!你可以跟父親貼很近。」
  
  小靈似乎覺得這樣也很不錯,也就窩住,一會兒又扭過去挨著跟他不同性格,在隨眾鼓完掌後安靜將手放在膝上的日曦——才中學生的他已相當老成了。大概只有小靈仗著還六歲的半小娃年紀能讓他忍住,將小弟半哄著拍了拍,幫忙抱起,跟我一道先走出門。
  
  其實小靈想要拍的大概是「美美的父親」,小孩子對美感的羨慕很直接,而小花回來時,總已是卸淨粉墨,做好保養。
  
  在我聽日曦背完明天學校會考的英聽及默書時,刷完牙玩了陣的小靈沒多久就打起呵欠,沒撐多久,直接往還在檢查課業的日曦背後沙發上就睡著。我看了日曦表現也沒得挑,就交代他也早點休息,明早還得上學的。
  
  在他兩兄弟歸回房後又半小時左右,我才等到小花的回來。他是已是下妝後的乾淨清爽,沒再多沾脂氣或多什麼花。在喝我備好的綠豆湯時,淺淺笑著先說明:「為了整理戲服,這次有幾件請到專業的清洗,所以待久些。」
  
  我看了下時鐘,順口回了句「你都有重要事。」便打算去沖涼——即使回來時是晚上,還是挺悶熱。小花卻在我要起身時拽住,低低地問:「親愛的,你是不是在想:『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我白他一眼:「今天是夏至,你拿秋天的詩來搪塞什麼?好在今天表演沒弄錯。」
  
  這應該不是賭氣,也不是胖子老愛笑的「林妹妹化」,不過小花倒在那兒笑得快跟瞎子有得比——我心裡一轉,就知道他老大忍住不說的八成是「沒想到耳濡目染,幾年下來詩都記不少」。
  
  很想再回一句,不過在人重新低笑著靠近「下回會早點回來時」,我想:改明兒就一揪小哥跟胖子出門,我也是有兄弟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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