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在雖寒但晴朗的天氣裡,盛禾儘管有不得不拜別寶山的遺憾,但對自己能得的書冊還是極開心。
  
  回想今次見聞、負著包好的古簡、身旁有陪同的長輩,心裡真是愉快。「蓋大人」說天寒可能再遇覓食不易的猛獸,所以不單送自己一頂玄虎皮做的皮帽連肩圍擋風寒,又送自己到有樵夫出入的採薪道上才安全,因此一早就同他而行。
  
  算算:今日若能下山,也可趕回老家同祝歲旦。
  
  想到這,盛禾突然想:是否該問問長輩有無空,讓自己相邀回家慶賀以做答謝——但話到口邊就停住。
  
  表面上,雖只有「蓋大人」開口伴己同行,但自己在好幾個山路曲折轉彎而稍後視時,都有瞥到「衛大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後方——看來第四天時注意到沒需再喝藥應該無礙了。興許現在是出門散心?會是聽過的墨家嗎?
  
  這幾天,他在後院看到機關人協助打理的菜圃跟引入溪水的溝道——這些方便的設計跟學問相比也不遑多讓!讓他渴望有機會能請前輩引薦、拜會曾被孟夫子云「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的龐大門派。
  
  不過同行太多可以談的事!他守著後輩身份於長輩斜後方的三步距離小走,偶爾回應「蓋大人」問的近況;盛禾做抄書工作,政令見聞雖不廣,但身在河間王府,多有消息:米爛成倉的豐足、今上對匈奴的評估、建元二年派出一百多人由張子文帶著出使西域⋯⋯總之能知曉的事都講了。
  
  「蓋大人」對於民間的穩定自然知情,對張騫已西去似也知道,還同意道「真是了不起的人,挑戰未知的勇氣,正是能拓展的格局。不過,若劉⋯⋯今上對如何繞過匈奴尋找盟國有興趣,看來,不久可能開戰。」
  
  盛禾沒見過戰爭,倒不覺得可怕——那是兵將的事,自己是抄書員,有殿下福蔭,何況那是在長城之外的地方?若能到長城一觀塞外風光,是否也能豪氣干雲?祖父生前說過諸子百家最輝煌的時期,不就是七雄並列之時嗎?
  
  他講出想法,卻使「蓋大人」微微一喟:「七國爭雄時蒼生倒懸苦多,不看也罷。令堂跟令尊不是實證?」
  
  盛禾不好意思,忙順著長輩道「您說的是」,憶起祖父生前也說過鬼谷派的人總是留意天下,據聞要操控?但怎麼看「蓋大人」,都覺得他比較符合孟子「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感覺。
  
  「但已是避不了,如今雖立儒術,然蕭何立的規,多是秦律。習於其道者,對開疆土想必⋯⋯也該去確認。」
  
  盛禾對這輕喟不很懂,但「該去確認」倒是懂的,不免詫異:「您是要遠行?天寒,將要大節,這⋯⋯」
  
  發現自己忘了禮貌,盛禾忙忍下話——長輩未問不可隨便開口,但半途收話也不禮貌,只好想結語:「我當您如今是同《考槃》一詩的生活。」
  
  「蓋大人」輕和地道:「雖不多介入這新的世代,然『學至乎沒而後止也』,識見是要增廣的。」
  
  見長輩如此發揮荀卿所云「學不可以已」的精神,盛禾不免挺背努力表示信服——雖然,背上的竹簡挺重,因臨別前又得長輩塞卷之前沒想帶的書簡。
  
  但⋯⋯
  
  想到長輩年紀,儘管外貌看來沒比自己大多少,而且在山路間走起來腳步比自己還輕盈利索,盛禾還是問了句:「遠行會否太累?您需要車馬?」
  
  想到山居中的那些機關人,盛禾又加問:「還是墨家也有相贈工具?」
  
  對自己「舉一反三」,長輩看來很贊許:「機關獸製作困難,真需要時才傳信借用。不過那需要懂操控者,所以,會用別法。」
  
  盛禾極想知道「別法」是什麼,然在說話間,他們已來到條明顯是樵徑頂端之路。看下去,天寒葉落,一片清曠,臨道旁的崖側,已能遠望到山下平野間隱約房舍。
  
  「從此下去應無大礙,你路上小心。」
  
  站在能下眺的山石旁,「蓋大人」向自己交代:「莫再誤入獸徑。雖然師祖昔年在離谷較近的地方佈局防異獸下山,但不踏錯路還是安全些。」
  
  盛禾心內不捨。不過今次相遇比童年已多盤桓幾日,也該下山報訊免人擔心;在依晚輩禮道別後,沿路而下。
  
  順著山徑走沒多久,便有道沿山曲轉的山壁——盛禾轉到一面,看到眼前彎路邊樵徑林內,隱約有幾位伐木丁丁的人影,看來不必擔心回家之途,忍不住又退一步回頭再後望一眼想做告別。
  
  這一回頭,他就看到斜上方幾十尺外突出的山石旁,原只有「蓋大人」目送他的位置多了第二人。
  
  「衛大人」會在自己離開後才出現是可以推想的,而他帶著個遠望也算大物件的披風也還正常,畢竟山口風冷,自己得到虎皮圍都還有點寒,剛才一路行來時也好奇長輩是否有練氣所以不怕冷——但,在自己望去,因臨崖而無礙的視線中,「蓋大人」伸出的手似並未接過物件,而是將「衛大人」總穿著的披風攏上兜帽扣結(由於黑氅銀髮對比顯眼,遠看能知道顏色變化),然後,也是同時,他瞥見「蓋大人」的披風應是由對方圍上固定——畢竟,人只有一雙手。
  
  為什麼這種可自己做的事反由旁人來著?
  
  盛禾還沒想明白,就聽到一聲啼唳,由他自下朝上望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天空裡(山下可能以為會是飄雲)一頭巨鳥瞬間降下,在他沒來得及反應時,就看到如自己童年水中倒影所曾見:「蓋大人」兩人瞬息躍至此刻空蕩的樹梢,飄動展開的兩色披風及迅捷的身手,望去如同一對靈禽頡頏、再躍就閃上因地面風阻回彈而振翅浮轉的鳥背,同時巨鳥鼓翼——
  
  太快的事,使盛禾完全呆立在地,直到有人在他身後問「這位兄台,您是路過嗎?跟我們一道下山吧!上頭深山無人,老人家說多有野獸,您別再往上吧!」時,他才發現好心的樵夫在出林後發現他怔立而來叫他。
  
  跟著採樵者下山,盛禾心中百千遍的想:究竟那鳥是什麼?會載長輩們去哪裡?
  
  因為巨鳥太讓他驚奇,待回到王府設置的住所,交割古籍又休息一天後,他才隱約記起在看到巨鳥前的事,然後連帶想起他能「看清楚」,其實是因為看的時間夠久:也就意謂者長輩們的動作該很柔、很慢,才會讓自己聯想成清楚的畫面。
  
  依那種身手,又是做很日常的事,為什麼放慢?又為什麼不自己穿扣就好?
  
  他想,來年返送回複本抄寫時,看有無機會再拜問。
  
  **
  
  可惜再沒機會問了。
  
  那年回鄉沒多久,母親去世。守喪期間他照顧父親,用自己有的竹簡刻字,讓幾年來由母親陪伴的父親得到手摸讀書的樂趣,加上兒子開始唸書,可以陪同祖父誦讀,讓父親能解開喪妻悲痛,還巴望他回河間王殿下處後能再多抄書帶回家。
  
  盛禾自然領命——他也期待工作之餘能再往鬼谷。
  
  經歷三年守孝後再回來工作,盛禾忙到隔年的夏至節才有空尋山路。待找到當年伴他下山的樵夫們再帶他上山,回到他道別長輩的那塊巨石時,曾行經的獸徑幾年未來,草木密生,樵夫們探查後告訴他,此徑看來已幾年都無人行走,硬要入深林只怕遇野獸,揹著複本及已用小篆重謄過的趙國舊文,被樵夫們勸著下山的盛禾想:依長輩們的修行,興許幾年未見仍還健朗,而且可能壓根兒不走那獸徑——畢竟當年是為了送自己才走的,送別時也交代過不要擅入。如此,只能先依樵夫的建議下山,或可在草木凋零時找到路。今年未成也還有明年,待有餘時,找人手協助清山道也成。
  
  然,在殿下獻雅樂那次,被今上用「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的句子影射,劉德殿下知其意,開始飲酒佯醉,連自己特意抄寫的書簡也沒看。再沒多久,王上薨逝,多數門客得各自謀生。
  
  盛禾也逾不惑,想著回家協助小叔農作,閒時陪父親摸索書本,是極好的。
  
  回老家後沒多久,便如當年「蓋大人」所言,對外征戰開始:被任命為車騎將軍的衛青大人於蘢城殺敵封關內侯;元朔元年出擊雁門郡、次年,出征雲中,圍殲匈奴白羊王、樓煩王兩部,斬首匈奴數千、俘虜牛羊百萬,建朔方郡。
  
  在老家看著兒女年歲漸長到婚嫁期間,盛禾既見證今上雄才大略地拓展邊疆,也見到如「蓋大人」當年所言的國家震動:自己年少還看過「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的富裕,相比後來需錢糧而於元狩年下令鹽鐵國有、針對商人重啟的算緡制度;加以興苑囿、封泰山,幾十年下來,以他一個普通知識者的眼光,也能推算出費錢極多。
  
  而居於鄉下,盛禾對元鼎二年經歷到的關東三月雨雪、夏發大水,到隔年的大雹災至米粒無收,窮困處甚至有「人相食」之事,尤感心驚。幸虧他自長輩處得到的簡冊裡有引水古法及農耕驅蟲術,在家鄉力推,幾百里內都得平安渡過這段時日;還有餘力以長者身份號召鄉人聚資施粥賑災——鄉里人都贊他,說他人如其名讓身邊人得食。
  
  那時,他已年將花甲,只因念著自己總比昔年拜會過的「蓋大人」還年輕,可以努力。
  
  如果早點了解當年下山前被特意塞書的原因,也許能救更多人!不過他是在過知命之年,偶遇以前門客故友敘舊留宿,故友借用舊衣時才發現他當年畫下的棋局走勢及記下的片斷文句,盛禾因此自讀書比他更多的故友口中得知:他曾看到的,是種將陰陽家、兵家、奇門五行等全混合在一起推算的天星佈棋推演法,跟周文王百發百中的先天卦微妙之處不同,但也有應和大事的準確處,而且能推算的未來較長。
  
  若自己早點知道當年所抄的棋譜意涵,或許就能早點準備!
  
  不過,故友也說,由於此法一定得由兩人相輔相成,在能力相當且心意神通相達下,化為不同應對之局的主事者身份去推算,所以使用者比會文王神卦的還少。
  
  在了解到那種算法的需求條件後,盛禾稍微領悟到很多當年未懂之事,包括他曾一度納悶的分別所見。
  
  ⋯⋯
  
  如今,元封五年,乙亥歲歲末,屢建奇功的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大人雖比自己年輕,卻已去世,盛禾也要到王家授杖的年紀。
  
  好好安養下去,或許能活到爺爺享壽的歲數。
  
  當年在殿下薨後就回家,得以盡孝父親、能兒孫繞膝,真是不錯。
  
  惟一遺憾是沒能再拜見那些尊長:別後又是三十多年,想來再怎麼高壽的人也當仙去,那些沒能看到的竹簡及機關秘法⋯⋯他真的很想再多看幾本沒見過的書,再多問幾家想深入了解的諸子往事。
  
  「爺爺,跟你說。」
  
  小孫女拉著他袖子,讓盛禾回過神,聽六歲的孫女鼓著嘴,努力地道:「我剛才,在空空的田邊找草花編。然後,天上有很大的鳥,很快的飛過——我叫哥哥看,鳥就飛不見了,哥哥說我騙人,但是我有看到!姊姊說,是雲大,吹過的雲,但是,我低頭有看到影子,在地上,是鳥的翅膀才有的,不是雲!而且,雲如果在太陽上面,就不會有影子;如果在太陽下面,就不會有太陽!對不對,爺爺?」
  
  盛禾聽著孫女的話,回想起自己當年向爺爺嚷著看到的「仙人」。
  
  「爺爺,我沒騙人。」小孫女見自己不答後,有些含淚。
  
  「有可能。」盛禾摸了摸小孫女的頭:「爺爺也曾經看過跟雲一樣的鳥,而且還載了人。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
  
  在小孫女仰著頭問「爺爺你有看過大鳥載人?」時,盛禾牽孫女進屋。
  
  冬雪將下,這個冬天,他還有很長一段農閒時光,可以跟孫子女們講講他從幼到長的所見所聞。
  
  或許後世人會將這視為野史逸聞,但他想將這些話傳下去。至少,那些古簡,可以為他證實曾在鬼谷見過的一切。
  
  從一個如今日般,飄起雪花的日子開始。
  
  ===
  
  心得:
  
  話說意興風流的青壯時期文很多,所以就來想想後世文吧~當年看《射鵰三部曲》時對郭黃的結局有些遺憾,但如今再回看,確實人生如此才合歷史軌跡吧!
  
  旁觀者能看到的不多,但有些片段,可以稍稍地用(≧∇≦)
  
  至於「旁觀者」的對照年紀:
  
  文帝13年(167B.C.):8歲-初見縱橫(〈秋收〉)
  
  景帝前元二年155B.C.河間王受封。
  
  約145B.C.得機緣開始抄書工作。
  
  武帝開始拓建的上林苑:138B.C.
  
  武帝建元四年,甲辰年年末(137B.C.=〈秋收〉後30年,再見,得書+看推算)
  
  136B.C.年初年初母喪,
  
  ~133
  
  回歸後又隔年(=132)才再上山,已草木深埋無法入徑。後二年均有再試而未得深入山徑。
  
  130B.C.河間王因武帝忌而自沉酒鄉病亡,追封獻王。門客四散,回老家。
  
  之後見聞:
  
  元光六年(前129年)到元狩四年(119B.C.)衛青等將數次出擊匈奴。
  
  武帝重啟算緡制度(119B.C.);遇故人解讀所抄譜所謂的事件,開始推廣知識於家鄉。
  
  元鼎二年(115B.C.)關東災荒
  
  武帝封泰山、行均輸法(110B.C.)
  
  元封五年,乙亥歲(106B.C.)將七十,可得授杖年紀。開始說書(?)

arrow
arrow

    泳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