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第二日日影晶透,果然雪如所料的隨風轉向已停,照這情況,若日照好,二、三日之後下山時雪應也融畢,山路好走,應也趕得回去老家過節。
  
  在得知「蓋大人」為自己這位迷途之客特地備膳,身為晚輩(依祖父輩論起小很多)的盛禾有些不安。
  
  「不必不好意思,他習慣照顧後生——大概是興趣。」
  
  像是看出自己正跪的原因,盤坐廊口,拿著一只陶碗的「衛大人」看著碗上飄動的白色絲氣,道。
  
  盛禾來不及回答,就被庭院望過去籬門外的巨物驚住。
  
  那不是昨天被飛劍擊斃的玄虎?那虎很大,昨日在他幫忙下,「蓋大人」只先剖腹切下需用的地方——包括要給自己這位稀客「增添野味」的部分肉塊,其他先是擱在雪地中的,怎麼今早已放到門口呢?
  
  因為昨夜越晚雪越大,他隨長輩離開時雪已遮掉不少虎軀,使血肉凍住。但,是怎麼運回的?而且還置於籬門外以錯落有致的石堆圍成的範圍內——他昨天被攜入門時隱約了解,那些石堆該是為久住山野而設的防禦,不讓野獸隨便闖入。
  
  盛禾還在思考長輩們幾時有空,就看到有東西在庭院走動,像在做類灑掃的工作,此刻正將堆半尺的雪清開——那東西讓他恍悟:以前抄書確實有看到這種紀錄,但是他們抄的時候都覺得極誇張:難道,就是所謂的機關人?
  
  在自己不小心將想法說出時,「衛大人」難得斜看自己一眼:「算有眼力。那是多年前墨家製作給師哥的謝禮。很多雜務都能完成,」頓了頓,似乎看出自己的羨慕,加註道:「還有好幾個,能做不同類的工作。」
  
  「這,這些東西是怎麼做的?」盛禾忍不住問:「我抄過的書只有談攻守護城的器具如何高明的紀錄,木鳥的記錄雖然有,但據《韓非子》書云,墨子時並沒有完成,怎現在有如此高明的機關人?」
  
  「墨子死後幾百年,墨者不斷研發出來才有此成果。嘿,這就高明?如果當年的機關城中墨家跟公輸⋯⋯」「衛大人」冒出的辭盛禾沒有很懂,但下句見他不知為何沒再談,而只冷聲道「製作為墨家之秘,師哥也只學到基本維護法,其他也不甚曉,大部件是定期送回由對方處理,所以細目無法得知」,這倒是聽得懂,有點遺憾。心想:有這些器物能幫忙做完很多操持的重務,能節省人力,大概因此,在這裡不需再有侍僕類的人。
  
  嗯,那不就像自己昨晚有想過的:這裡,都沒有其他人?
  
  從驚虎屍到好奇機關人中漸漸回思,鼻子知覺也回到當下,盛禾嗅到有些熟悉的氣味——抄書幾年,對各種知識略具,加上自己幼時田家長大的經驗,一旦留心,就確認「衛大人」拿的是藥碗。盛禾心想,不知「衛大人」喝藥,跟自己上月讀的醫學書中所言及的病況有無關係。
  
  「藥性是填骨長肌生血,如果你想知道,還有加入補氣用的。」
  
  「衛大人」像看透自己內心想法的直述讓盛禾嚇了跳,跪得更正。
  
  爺爺曾說過那些能看透人心的人,也許就像這類。
  
  盛禾一時不知該回什麼,只有隨口應道:「果然是養生有術,如我去年讀過,赤松子教神農氏⋯⋯」
  
  「衛大人」用冷言打斷:「如果自古以來沒有死的話,姜子牙都還活著,齊景公哪能當國君?『盛之有衰,生之有死,天之分也』——你沒抄過這段書嗎?」
  
  盛禾呆了下,被這一提,倒真有點印象,他沒那種過目不忘的本領,但有當年爺爺教學時累積的經驗:自己記得住的句子多少有記,被這一提,年初才抄過的書順口流出:「物有必至,事有常然,古之道也。曷為可悲?」
  
  「衛大人」對自己能背出句子似乎頗為滿意,連原先冷然的眼光都看起來好一點:「看來你比某個想不開的人還有頭腦。」
  
  盛禾思索這應該是相對而出的評語不是真的稱贊。不過尚未多想,鼻中已聞到粥湯香氣。這令他很感動!由於沒練過什麼功,在寒天下其實有些冷。對昨天有清理過的虎肉直接燉在山菜的湯裡已很感謝、更別提長輩們還將有地爐的那間房讓給他睡。
  
  眼前的長輩看來跟自己小時所見一樣不多食肉,卻特地為自己這位不速之客調製膳食,盛禾在察覺「有客宿宿,有客信信」的客氣外,還有溫厚的關切,因此,當「蓋大人」在自己身側坐下,將小几放在自己眼前時輕輕的說:「冬三月,此謂閉藏」時,倒記起自己也抄過〈靈樞〉〈素問〉片段,在要捧起碗前應道:「您說的不錯,收歛神氣、藏神於內是極好的。我近幾年用眼過度也有些抄書勞神,連家母都說過我得好好保養別讓內人擔心。」
  
  「令慈嗎?」
  
  「蓋大人」微微點頭:「令尊令堂,可都健朗?」
  
  因為提起父母,盛禾放下箸,正坐回答:「承下問,他們都健康。再幾年就可得授杖。說起來,家父數年前僅剩的一目在多年操勞而盲後,有陣子相當⋯⋯了無生趣,甚至說自己已有孫子不再活也無妨,倒是家母,我生平首次看到她數說家父,道:『曾子都有云「而今而後,吾知免夫!」沒有到最終大限之日,只為小病痛就輕慢生命,可是愧對父母給的身體髮膚。而且還有我做你的眼睛。此時既有孫子,家中有兒、媳主掌,更好「宜言飲酒,與之偕老。」為什麼還沒耳順就如此悲觀?有違夫子之道。』一頓話說下來,讓家父重新振作。」
  
  「蓋大人」對自己一番話顯得佩服:「令堂學問淵博,引據有憑。想必是世家出身。」
  
  盛禾忙道:「您過譽,先外祖只是小生意人。不過,晚輩幼時,家母也曾教我些文句。因家母是齊魯一帶人,在昔淮陰侯攻齊時才遷徙的。據家母言,她小時故居近於儒門偉業地:小聖賢莊。她因先外祖的工作,常有奉命送物資去莊上,彼時多次旁聽授課講解詩文;也曾在路上聽過那些讀書者道上談論經典,幾年下來,略有記憶罷了。」
  
  對「蓋大人」微微點頭後示意自己快些用餐,盛禾終於能舉箸挪碗——倒是瞥眼間,見到似乎沒想加入兩人問答的「衛大人」不知是因哪段話有意思,居然能略有笑意地喝完藥(一開始似乎沒打算喝)然後動膳——自己有哪裡不合禮而讓他想笑嗎?
  
  身為晚輩,還是先安靜進食吧!
  
  *
  
  在進入幼年聽爺爺片段資訊而知的「鬼谷」書室區,盛禾相當好奇。他在河間王手下抄書,雖然記憶不多,也算看不少書。對於此區有許多沒見的類型相當⋯⋯無法解說。
  
  「蓋大人。」盛禾小心地拿著一卷陳簡:「請問,這個字⋯⋯」
  
  「昔年趙國文字,你沒學過吧。」「蓋大人」微喟地道。
  
  「慚愧。」盛禾有些不好意思:「先祖父教我寫小篆。家母因為幼時見聞,有教過我片段的文句,但家母只記音,識得的字也不多,無法教寫;現在抄書,是按隸書抄寫,較方便。殿下能得到的古書也是請有識得字者逐一譯成隸書再抄寫。不知能否麻煩您?」
  
  「蓋大人」對這並不反對,略看了下內文後,道:「這部未必適合。是否帶今上重視的回去,較好?」
  
  這倒是真知灼見!
  
  幾天下來選書找書,順便抄自己看不懂的文字表做對照,a好在不必太多,因為有些文句記誦起來,前後意思能推就得寫。比起來,要取捨書籍反而困難。竹簡自有重量,何況還有自己外出的行囊得揹,不得不先忍住,先找河間王殿下會欣賞的古籍。
  
  除了書字,真看到長輩們每日定時或在一塵不染的靜室打坐練氣、或在掃雪後的庭院游走揮劍,盛禾心忖,若放在三十年前,自己都要想辦法找機會拜師;但現在有家有室又肩任找書工作,沒機會請教,可惜了!還不知前輩有沒將這些厲害的東西傳下去,興許下回來奉舊書借新冊時可以問問?
  
  尤其想問的是(第一夜被虎嚇到忘、之後忙抄書也還沒問):在這幾天看到的修行裡,長輩拿的均是木劍。木劍為什麼能運作出比快刀還利的飛影斬斷虎身?
  
  在這些之外,還有件有意思的事,是自己在第三日早上抄燕國文字對照表累了、起身走動時看到,在廊下的兩人似是休閒而做的對弈:
  
  彷若沉靜地出棋,棋子無聲卻輕巧地飛至需要的位置,看的盛禾睜眼。他日常消遣也會同友人下棋,但那兩位的棋譜走法卻完全是自己沒想過的戰術。相比之下,不用伸手就能將棋子彈飛到位置,對自己倒是小事。
  
  更奇妙的還有對話:
  
  「乾位黑氣漸盛,應有兵劫之動。」
  
  「兌位輔金,本有刑殺。有澤水相應,但陰水跟陽水均有,善惡不同。」
  
  懂得「觀棋不語」,盛禾忍住自己不可多問。看到兩人在飛棋中低語般交談著什麼,而棋子著著落險,有些纏鬥有些卻又另有他圖的走勢,究竟勝負如何實在難判斷⋯⋯
  
  他站了多久也不確定,還是「蓋大人」在下完棋後問他是否抄書餓了才回應。
  
  垂眼望去,棋盤上星羅棋布、黑白相間,這樣看似分明卻又同組成譜的棋局,跟眼中的兩人挺像的——在「蓋大人」向他說不必拘禮、稍待片刻,便起身往後走,自己在正坐下後,側臉偷看盯著棋盤思索的「衛大人」時,尤其有這種感覺。
  
  盛禾又多看了眼棋盤:依自己算有程度的棋力來看,這棋似乎沒下完?是不下,還是有人還待想?莫非「蓋大人」會先離開是因為⋯⋯
  
  「推算已至極限,太遠的事,天地間再小的變數都可改動未來。」
  
  從「衛大人」開口(很罕見,因為這些天只有「蓋大人」待客有禮地陪自己在屋中尋簡書版,「衛大人」在自己開始「借抄書」後,除了用餐共坐外都不太搭理自己)來看,自己的想法可能又被察覺!
  
  爺爺生前說過他們這些能左右諸侯國勢的人,不只具有前秦范丞相那種用脣舌交鋒遊說的辯才,還能將天下大局都一一觀入,並有能力運作掌控。
  
  真想知道這些諸子百家的傳承是如何。
  
  雖然今上好儒術,從贊許董仲舒大人以《公羊傳》談「春秋大一統」便有形跡,然幼年的經驗使盛禾對其他學說仍有興趣;有心想問,但「衛大人」看起來沒有「蓋大人」性情好,說完那句就起身離開,只留盛禾一人觀棋,想來想去,去書室取筆,依自己記得住的步數在布帕上畫記棋局倒是一法。
  
  盛禾邊在布帕一面畫上縱橫各十九道的棋盤,邊依自己觀棋印象標了落子順序以便記棋步;再趁著記憶猶新,將剛才聽到像易數之類的句子都一一寫在布帕背後,打算等「蓋大人」有空能問問。
  
  抄寫選書的忙碌中,不覺已在這無多外人的谷裡叨擾數天,前幾日積雪的山路因風向帶來略不同的暖氣及幾日冬陽,被化去不少。
  
  下山時候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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