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是建元四年,甲辰年(註:漢武帝,137B.C.=〈秋收〉30年後)年底。
  
  盛禾站在風雪中,思考要如何前進。
  
  他已不是當年在溪旁趕鴨的小孩,而是如今河間王劉德殿下門客之一(雖只是基層),主要是擔任常年尋書抄書的工作。
  
  三十年前他年紀尚幼,初次見識過爺爺口中所的「百家諸子」人物,雖然當年只有一瞥之緣,但或許因小孩子時期的單純,沒有太多雜務,因此他能反覆記憶,印象深刻。加上他爺爺活到文帝陛下駕崩那年,夠看到他定親——那段年歲中,因家中年成日好,而自己看上去有心向學,所以爺爺花好幾年於農暇夜裡,教他些爺爺年輕時見聞過的諸子之事,又在自己十五時,比照孔夫子「十有五志於學」的年紀送到當時村裡因人口日多而眾議後合資建起,請來夫子的私塾,好好學習。雖然幾年下來,自己沒達到殿下重金聘用的博士等人那種飽學精通的程度,但做識字讀經、抄書尋書並不為難。
  
  殿下對於收集經籍非常積極,今歲聞知天子有意於明年加立《易經》等門的博士後,殿下更是努力,一方面要親赴獻書,一方面又要大家有機會的再去民間多多找書。
  
  這就是他囑託妻子後,離了兒女出門的緣故。
  
  殿下多年來奔走於昔年魯燕趙魏之地,各地百姓知道劉德殿下的仁厚好學,自俸與門客等,但獎勵獻書絕不會少,一旦被殿下親訪,多樂意主動獻書,因此平野之地,差不多能有的書都到手,正由博士們校對中。
  
  盛禾是農田力耕出身的,所以想走山路,找找有無機會逢到以前小時聽爺爺說的隱居高人——但,他沒想到在這《周禮·職方》載:「豫州在九州之中,言常安逸。」的地方,居然會誤入深山而迷失路徑。
  
  尤其今歲較冷,山間飄雪。
  
  盛禾四顧茫然,依著自己學過的經驗,判斷方向,開始找能下山之徑。
  
  然後,他在聽到有野鴉亂飛的聲音時,心知不妙,欲找地方閃避,就見到山石後慢慢探出的一個巨頭。
  
  他沒見過如此大的一頭老虎。
  
  雖然出門在外又要上山探訪,他有帶防身用具,但看到這頭比曾見過書中所載、過往結識過的獵戶朋友形容過的老虎還大三倍的巨獸時,生物本能告訴自己:將死無全屍!
  
  他沒能想過自己可以活到爺爺那種高壽,但,他也確實想看到自己兒子長大,女兒出嫁。
  
  他還沒將這回的找書工作完成⋯⋯
  
  巨獸慢慢地踱出石後,兇眼瞪住自己。
  
  盛禾將手杖及佩刀緊緊抓著,心下已經做出最後的覺悟。
  
  不曉得這跟爺爺講古時說起的、爺爺幼時還聽市井之徒沸沸洋洋所傳,荊軻來刺他們始皇帝(當年還是秦王)前,在燕國辭行時的事蹟有無相似?
  
  一去不復返——
  
  他本想自己也許有機會掙扎一兩次、或者,這頭巨獸好心,一口咬掉腦袋也就不再痛也好——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有個出乎意料的事。
  
  他紀錄古籍時曾聽門客中會武之人提過,修練得法的高手方有的:劍氣。
  
  如他上回抄書時看到的: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沒想過自己在這年紀會看到如友所云的劍光閃過。
  
  在巨獸轟然倒在薄積的雪地上時,他順著劍光來的方向找回去,居然看到,那在自己幼時,只因半日機會而深深烙印於腦中的身影——那身影曾是讓自己巴著爺爺要求講古,也是他讀書求學有困境時決心要努力挑戰而奉為圭臬的對象(尤其在他大到已能懂爺爺話意,知道「大秦第一劍士」昔年離開始皇帝的原因而生敬仰心時):「蓋大人!」
  
  然後,他看到對方在漸落的白雪下,白髮白袍瞥向他的目光,在詫異後微微而笑。
  
  如幼時他在自己爺爺險些跌倒的瞬間來到扶起時,對慌忙道謝的自己一樣的溫和容顏。
  
  盛禾坐在能避風雪的山中木屋時,對自己今天的遭遇,有點如在夢境。他上月才抄過「桓公伐孤竹國」而得到老馬識途才返國的事,跟自己相比,倒是自己機緣更奇吧!在誤入太行山脈偏徑當下,絕沒想過會遇到三十年前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而這位,該怎麼說呢,按爺爺當年說起,年齡該跟爺爺相近;而今三十年過去,當也是百歲高齡,但看來卻不過近天命之年——還是因為這位「蓋大人」的頭髮如今完全跟自己幼時看過的那位「爺爺」一樣雪白了,才能看出歲月的痕跡鮮明——總之,比起他小時聽爹說過高祖時「商山四皓」那四位當世多人有見過的外表來看,「蓋大人」跟自己多年抄書而兩鬢已衰的情況相比,倒只像自己兄長輩(雖然沒有親兄長,但門客裡總有年長幾歲者)的年紀,果然是跟爺爺云過的練氣養生有關嗎?
  
  「原來,你就是當年那孩子。」
  
  「蓋大人」的聲音雖然低了,但仍如幼時記憶般醇厚溫和:「如此優秀,為了尋書走遍千山萬水。」
  
  「河間王殿下有心,我也很想盡力。」盛禾記起小時聽爺爺說過,以及十多年來自己抄書時讀書的印象,說到:「自從始皇帝焚書及下禁令以來,很多思想都消失;楚霸王焚咸陽燒了更多,相當可惜。高祖時,叔孫通大人制定朝儀讓人對禮樂生嚮往之情、惠帝陛下廢挾書令,獎勵我輩學習。文、景陛下已設《書》、《詩》、《春秋》等博士,今上更重視儒術講學。河間王殿下對此相當高興,他預計到帝都獻這次整理完的典籍,已然出發;我這回出門,也是要多找些古書,只是民間能找的也差不多,記得爺爺小時向我說過,很多隱世者往往有大學問,就如昔日商山四皓,所以想在附近山間找找,想不到能遇上您。」
  
  「蓋大人」對自己的話只溫和點頭,正要考慮回答什麼時,盛禾就聽到鄰室有人沉沉的道:「劉季那個沒讀幾本書又喜歡整儒生的傢伙,想不到現在他兒孫倒先以黃老,後以儒學治國。也算審時度事。這天下當年給他,也算沒錯——雖然子房為他操勞太多,死得早了點是可惜處。」
  
  盛禾是第一次聽到(小時那夜經歷裡是完全沒見其開口的)那位「昔年白髮爺爺」的聲音:沉而銳,還帶種似乎因年紀而已能收歛不再割人,卻仍有狠意的態度。
  
  就因為聽得出那種態度,他沒有對對方直呼本朝高祖先帝以及留侯大人名諱而皺眉,而是抱著如同童年時的好奇(儘管他已是四個兒女的爹)眼光,仔細打量對方。
  
  那頭白髮一如當年之色,但似乎沒有幼時印象中於夜裡盪開的冷意;穿的也像自己一日之緣時有見過的那種披風型衣物,不過不像三十年前繡金閃光,而純黑平潤了;眼光雖然還有寒色,但不似當年自己覺得像生氣的模樣(大概跟已淡泊的肌理有關),因此,整體看上去,跟「蓋大人」氣質沒差多少。
  
  而當盛禾聽到「蓋大人」回說:「小莊,文景以來,生民安樂是確實的。如今重視獻書,獎勵學習,開民智,也極好」時,倒很想知道為什麼「蓋大人」會很有點強調意味。
  
  不過那位若跟自己爺爺一樣,算算也該百歲(雖然看上去頂多是自己兄輩年紀感)的人很不像爺爺(或「蓋大人」)的微哼一聲後,就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己鄰側火堆邊(也是「蓋大人」那一側)時,似乎沒有不同意他的話,盛禾有一點(只有一點點,畢竟他也將要到不惑之年的年紀)覺得有趣。
  
  他小時纏爺爺講古,爺爺知道最多的還是跟他們「大秦」有關的人;顯然,這位一定就是「蓋大人」那位「自謀聖出面協調後,就常見同在的師弟」吧!爺爺說過,他曾自部隊長官處得知,李斯丞相曾建議始皇帝委託的:亡韓之殺手集團、流沙的領袖——名字不同於曾是御前劍聖而人人皆知的「蓋大人」,而是民間人士較難得知(他爺爺入過部隊才得以聽聞)的「衛大人」。
  
  雖然很想了解其他的事,但可能幼年印象裡,就只有兩人同行的身影,盛禾完全沒想過要問「只有兩位在此?有無其他尊長可讓我拜會否?」的事,就順著「蓋大人」的話道:「正如您說的,河間王殿下致力蒐羅群書。我自己也抄過好些位先人之作,真的寫極好!比爺爺教我的還多!讀書真的很有意思。今日在遇蓋大人相救前,我尚迷於道時,就感嘆過:若有管仲所言的老馬為我識途該多好。若在我小時,只會擔心『迷路』怎麼辦。」
  
  他倒沒想過這句話讓「衛大人」微微挑起眉,喃喃地道:「管仲、隰朋從於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
  
  是這段沒錯,您的記心真好——盛禾想回應(雖然他不曉得為何「衛大人」會對「老馬識途」有反應),就聽「蓋大人」輕聲接下去:「是九公子的〈說林〉。」
  
  《韓非子》正巧前月才抄完,所以盛禾也知悉「公子非」生平。不過,從眼前兩人有些感懷的回應來看,那位「公子非」,莫非是兩人故交嗎?
  
  這瞬間,他倒真的有些了解當年爺爺為什麼在夕陽下看到「蓋大人」時會如此激動、而到這年紀,他也了解父親當年跟他說過逃難時失去幼年玩伴的心情。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高祖是楚人,本朝建立以來,楚歌辭賦多有傳頌,何況還有賈誼大人這些名家寫過作品,盛禾自然也聽過,順口就詠出一段〈少司命〉的字句。
  
  「蓋大人」似乎對自己的句子頗有感懷,但隨即溫言道:「真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已飽讀群書。」
  
  這回,不用「衛大人」出聲,盛禾就趕緊道:「您謬贊了!比起毛博士他們,我只有雜學,什麼都讀一點,但可沒怎麼通。爺爺生前跟我說過的諸子百家種種,我也⋯⋯」
  
  「諸子百家」這一辭激起盛禾幼時曾有好幾年反覆暗誦的句子:「諸子百家,唯我縱橫——這裡,莫非是鬼谷?」
  
  多年前,爺爺講古時跟他說過「鬼谷縱橫」,而他後來開始讀書抄書後,也讀過蘇秦張儀等人事蹟——只是⋯⋯大概「蓋大人」給他的劍聖印象太深(尤其今晚才因他「以飛劍斃玄虎」而得救),自坐定以來,他完全沒想起這些事(何況爺爺對「衛大人」知道的更少,所以一時還沒往那方面想過。)
  
  在「蓋大人」淡淡而笑,帶著長者模樣的頷首時,盛禾一度回到幼年「仰望」的心態——雖然,以他懂得進退應對的年紀,也同時留意到「衛大人」嘴角微微而動,似乎要用句「竟需要花這些時候才想到」,但又像記起年紀般地沒再多言,倒還真的變成「有趣」。
  
  在聽到「蓋大人」極輕地說了句「這話,很多年沒再聽人說起過」時,盛禾忘了該有的進退禮儀,道:「正是!從前文帝雖派晁錯大人從伏生博士學《尚書》,仍尚黃老、好陰陽;然,前些年丞相衞綰大人奏言:『所舉賢良,有些研究的是申不害、商鞅、韓非、蘇秦、張儀言論,易亂國政,請皆罷。』,今上已同意。這樣相比,真是可惜!」
  
  說到這裡,盛禾覺得自己似乎多言了——尤其後面三人的名字提出時,「衛大人」微瞇起眼露出的寒光,居然跟傍晚見到的那頭玄虎不相上下。
  
  那瞬間他覺得寒氣自內而外,比傍晚所遇的風雪還冷。
  
  幸好「蓋大人」不輕不慢地吐出一辭「小莊」,雖然眼前兩人也該過「期頤之年」(以外貌看,既有養氣又未如流行的蓄鬚而較實歲年輕,總已有近「知命」的年紀感),可不知為何,只要此辭一出,「衛大人」就平靜下來,盛禾心裡所感的寒氣也消失了。
  
  有那一瞬,盛禾覺得自己似乎悟到什麼極細極輕的知覺——大概想起昔文帝曾召賈太傅問「鬼神之事」:有些事,不能就被一句「國令專學」而忽視。這行為,跟爹爹言「暴秦焚書」後只准讀「醫藥卜筮種樹」比較,豈不相類?
  
  想到這,盛禾也記起這回自己尋訪名山的用意:「蓋大人,先祖父曾提過⋯⋯」
  
  入夜,風雪轉大。
  
  睡前,他聽「蓋大人」說過,今夜會轉風,故不必為雪擔心。此次只是風向而帶的雪——細節他沒特別記住,倒是很同意祖父當年向他說過「歷代鬼谷子」均是精通縱橫之術,對兵法、奇門八卦、天文地理都有廣有涉獵。
  
  也因此,盛禾心裡不免有些期待,他問起「不知兩位有無古籍能出借的?殿下對於獻書的獎勵不單豐厚,而且殿下絕不會獨佔此書,而會完整抄錄一份後奉還複本——我正是擔任此事務的一員。」
  
  對於自己的請求,「蓋大人」仍是不變的溫顏,只差沒當場點頭——因為就在那當下,旁邊的「衛大人」說出今夜聽到的第二段評論話:「劉徹小子擺出要自己發揮的模樣,要不是竇家女兒前幾年罷免王臧,連帶讓田蚡他們下台,現在應早已進入他想要的集權了吧!『邪辟之説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他倒完全走嬴政的理論。」
  
  那段話就算不是活在「暴秦」時代,在自己所居的都城中說,只怕也會有點大逆:直呼聖上之名該如何?
  
  盛禾側身躺下,自我解釋道:「老人家年紀跟高祖同輩的,用對晚生的態度呼名,也還合理。三代都有『天子父事三老,兄事五更,親袒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的事,所以沒關係。」
  
  若不是「蓋大人」輕和地說出「小莊,河間王殿下一番苦心,為世世代代的人保留學術。且盛先生還說會歸還複本。」自己可能不知該怎麼接口。
  
  幸好「衛大人」沒再反對。倒是「蓋大人」又說,他們谷中的藏書雖有,考慮自己目前沒挑夫可帶書下山(山路也不適合車載),還是待天亮後,選幾部適合自己帶回去獻給殿下的書為宜。如果是自己已經抄寫過的也就不必重複。
  
  這讓他心滿意足——大概也跟今晚有山菜燉了虎肉的湯餵飽有關——他後來發現,原來「蓋大人」會恰巧經過救起自己,是因為蓋大人才自另處山頭帶回藥草,而虎膽虎心也是入藥用的。
  
  嗯,這樣說來,「衛大人」今晚老有冷眼,不會是跟抱病有關吧?雖然看不出來有病況,但想爺爺臨終前數月,也常有感嘆心煩之時。
  
  這除了自己誤入,貌似目前再無他人的山中,若只餘一人,該多空寂?祖父生前說過他們鬼谷派常會「出山考察天下大事」,若無人時⋯⋯
  
  這些天奔波勞累加上遇虎的驚嚇,盛禾沒再想完就已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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