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永駐
在事後,星璇一直覺得,自己平日的修練脾氣,到底只有二十多年修為,才會如此的連番出錯。
南宮煌則在勸慰他時說:「也不是誰的錯,怪就怪那紅毛老魔脾氣恁大!也不過實話實說啊!」
「也要看對象。」
「是,是要看對象!如果早知道只有景老闆能鎮壓住他的脾氣,我才不會多說廢話。」
「我只想知道。」星璇思考著胞弟外的話:「他們在後來,一直反覆提的『新仙界』,究竟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從不知六界外還有什麼『新仙界』?又為什麼崩毀又不斷復原?」
「誰知道?如果哥哥你真想知道,我再查書去吧!」南宮煌替思堂包好傷口時道:「可是我個人覺得,那種莫名的『道』,才是最大的問題。」
「道?」星璇望著他。
「哥也注意到吧!」南宮煌聳聳肩,語氣慢慢凝重:「他的身上,有『輪迴』。」
「輪迴。」星璇慢慢覆述:「存在著?」
「對人類而言,或許只是種宗教信仰。」南宮煌道:「但身為去過神界,身處妖界,也佑曉仙鬼存在的我們來說,無疑,輪迴是在的。」
「煌?」
看著平時衝來撞去的胞弟此時悲憫說話的口氣,或許能了解,那種真正蜀山清修之人,能有的神采內斂,光華自生──天地間惟一聯繫的人界通道,能教化出真正清流。
「思堂不也是發覺,才會脫口說那句話嗎?」南宮煌轉向已向星璇行禮起立的黑衣人道。
「對不住,當時我情急,加上當年印象一向又對魔沒好感,所以當場看出時,就沒多想,倒讓你們擔心。」
雖已改用複數名辭,思堂答話時仍只朝向星璇說。
「你,究竟看出什麼?」
星璇微微皺著眉道。
「法陣。」
思堂回想起來,也不免用不解的口吻陳述:「我真的沒看過,將人身化為整個法陣的空間術法。雖然我曾聽修練多年的老妖提起魔族刻印,但那似乎和我所見到的並不一樣。硬要解釋,我覺得,那個人類,他全身已和刻印相融,和龐大的魔氣共同運轉而生。人形不過是他的外形,他自身就是全然的空間術法,而那空間術法由魔氣固定不動。由於空間不改,他的外形也就不會變動。」
「換句簡單的話來說,他已是『駐顏不改』,所謂『長生不老』的人了?」南宮煌問。
「如果依人界說話,可以這麼說吧!」思堂沉吟片刻,道。
「那,是跟修仙一樣?是像煌你說的,綠蘿仙師那樣,靠五界之靈讓自己修練成仙的類似方法?」
「我想是。」南宮煌想想,道:「不過不同的是,我當初是靠妖物之力,所以累積許久。而景老闆身上刻印的魔氣強大,遠超過我勤苦收集──如果我沒猜錯,他身上的魔氣跟那紅毛老魔大有關係──只是我想不通他為何這麼做?」
「他是指……」
星璇斟酌片刻:「難道……」
「哥想到什麼?」南宮煌問。
星璇搖搖頭:「我不太明白,但隱約覺得,景老闆,的確不太像人……思堂說他看見他已『身融』法陣刻印,但我感覺的是……魂。」
「不懂。」南宮煌道。
「你知道,我因為當年移靈之術定魂在這個軀體上,」星璇指指自己:「所以為了要在這種強移術上存活,及找到較好、穩妥的生活方式,我修行不少與靈體、神魂有關的術法,自身對靈體神魂的感覺也練得敏銳。當年我初見絮兒,就能立刻看出她的人形只是虛設,真身是仙獸,便是這類修行練出的。」
「哥的意思,是能直接看出一個人的……本尊、真面目?」
南宮煌想了半天才擠出一個恰當名辭。
「可以這麼說。」
星璇緩緩點頭:「所以我察覺到景老闆,他彷彿不同於他現在。」
「咦?」
「不是外貌問題,他的外貌是相同的。」星璇斟酌著選用適當語辭:「也不像是魂的問題,他的魂也是他。但不同的是什麼呢?嗯,我也常看穿很多人的靈體,而他的魂給我的感覺,不像人魂。」
「不是人,是什麼?」
南宮煌奇道。
「內泛靈氣,隱然有威。」星璇沉吟著,搖搖頭:「若非呈現出一種強烈執感,令我覺得尚有欲求,我一定會說是神了。不過就我了解,以及我曾在義父收集到的各界資料,還有煌你曾在蜀山蒐集到的消息來看,又不可能是神。」
「為什麼?」南宮煌更奇。
「因為不管何類神,一定都是無欲無念,才會至神的境界,雖說功力也有高低之別,但『希求』是不存在的。」
星璇說著。
「那還真辛苦啊!」
南宮煌搔搔頭:「不過我記得,當年在地脉事件裡,我跟阿慧和絮嫂曾去到一個地方,那時我聽說的明明……啊!我想起來!」
「想起什麼?」星璇已習慣南宮煌風風火火的性子,並沒因此而訝然。
「那個名字!」南宮煌道:「阿蠻那天同我說,他請那紅毛……魔尊……」
看到兄長皺眉,南宮煌只得改變稱呼:「來時,他說,紅……魔尊在外城的雜草區駐足好一陣,還提到個名字,阿蠻聽來,像是跟蓬草有關。那時,我還當他在唸詩經裡的:『自伯之東,首如飛蓬』做吟詩靈感,現在想想,那傢伙哪會想那些個事?但是,告訴我那名字的人,是個……算女神的精魂,而她,她所言及的人──呃,神,怎麼又會和那傢伙扯在一塊?」
神魔不兩立吧!
南宮煌搔著頭,沒問出口,表情卻十足寫著不解。
星璇微微點首思考。臉上卻沒有笑容。
如果,每個「人」,都會有種心裡特殊的想法,那麼,那個留下的「人」,是否也帶著某些信念?
所以,才能不改?
煌是沒有聽到,但曾精研(其實現在也還是)移靈術,能察覺──幾乎是讀出──人最單純深入心思的自己,在當下,隱約能聽見空氣中的「脈動」。
那種感覺是,千年時差的分別。
「……哥,哥?」
南宮煌的聲音重新傳入時,星璇一動,隨即展露微笑:「怎麼了?」
「你怎麼不舒服的樣子?」
南宮煌擔心的看著。
「沒什麼。」星璇輕輕搖頭。
時差太大,真是太沉重了。
滄海桑田,也不過數百年──而那流轉過千年的歲月,是怎麼樣的心情。
十二、無別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客倌,小店要歇火了,請移駕回您下榻的住店吧!」
小鄉下地方的茶館「小湖居」,在二更敲起時向已在那張算是「本店雅座」位置坐了整整一下午的人道。
「那真是打擾了!」
語調聽來寬闊溫厚,但面貌怎麼看絕不會超過而立之年的青年微微笑著說,同時將足有五錢重的銀子輕拋到櫃台上。
大財神啊!肯定是富家公子哥兒!
忙著呵腰道謝的老闆眉花眼笑地想。
真容易高興呢!
望著那為簡單的事情開心的臉龐,景天陷入沉思。
好像,自己也曾那樣啊!在那夜地震前,在那人來當劍前……
然後是,春城無處不飛花--
夜晚的風,應當是涼的。尤其現在,是所謂「持螯賞蟹」的仲秋時節,更該是「曲岸經霜落葉滑」才對啊!
不過,似乎沒有感覺到什麼節候。
瞇起眼,景天思慮地看著因為明月皎潔,而自純黑中顯得有些深藍的夜色。
當年雪山一行,尚覺得天氣凜冽。但現在,肢體百骸都出現的赤流灼熱出膚觸,似乎完全,沒有其他思想。
--這招式,是你的前世發明。我現在讓你重新記起。--
--很厲害嗎?--
--我沒用過,怎麼知道!--
--(那,你記起來幹嘛?)--
沒有回應,沒有其他,只有深如血色的髮眼,燒入自己瞳樣。
那,究竟是我的,還是非我的?
景天搔搔頭,仍然不變的滿頭烏髮,是使一般老百姓無法判讀他年紀的某項特色。現在仍是三千煩惱不斷啊!
「我幹嘛要有煩惱?景天不該有煩惱啊!」
這麼對自己說著,化如與夜色同樣黑藍隱隱的雙瞳,凝出倔意。
如果,是景天……
彷彿能聽到那問句。
「唉--」
在靜謐無人的夜裡,順手將一切束縛都摘下,隨著髮冠輕拋,滿頭濃密光亮的潤黑長髮被它主人毫不憐惜地胡亂抓了數下,披在背後。
「哼,堂堂男子漢,唉聲嘆氣像什麼模樣?」
彷彿在應和自己般,遠隨已久的焰色身影,不輕不重的發話。
「啊,紅毛,我以為你該回去了。魔界這麼閒嗎?是誰老說魔務眾多的啊?
那個笑到過度開心的臉,太過不像了。
雖是這麼的想著,但開口時,只有慣性的冷音:「本座自有掌握時空來回點的方法。只要,時差不大。」
時間的改變嗎?
「……還有,我說過,不要再用那奇怪的稱謂叫我!」
這,倒是私人恩怨了?
注目看去,月華下染成銀紅似的鋒鏑,銳如金芒。
「那,真抱歉啊!」景天輕輕一笑:「只是,我似乎得這麼叫你吧!因為,『重樓』,是最初的他,所用的啊!」
「你在胡說什麼?」
冷冷的聲音劃破夜涼如水的清澈:「重點是,本座可是從沒變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
「變啊……」
重覆上一句,也不知為什麼,想起東坡名言。
「老話一句,本座確實魔務繁忙。但在弄清楚你意圖前,還沒法離開。這是因為本座向重允諾。我已跟某人約好。」
是有著與眼前人相似外貌,但全然不同神魂的青年。或許,他現在,也將是中年了吧!但是,那允諾,必在。
--我已當他和娘一道仙去。你,只要尋回他,就是了。--
「你現在,究竟要做什麼?」
在聽到有點苦笑的聲音時,重樓注意到自己已臨在黑青色的瞳仁上,而景天勉強的笑意靜靜望著自己。
「是你在做什麼吧!」
有點怒氣地,又想不出為什麼怒,想要抓住肩頭使勁的手凝在半空,壓住的紅光隱隱,一字一字問:「對本座說清楚,你究竟想什麼!」
「能自在的生氣,真好啊!」喃喃的聲音看著自己,終於,有慢慢的聲音道:「我,還是飛蓬嗎?」
黑色眼中的青藍意,混合加深,但,仍非純藍。
對,不純粹。
以「直性」出名的魔族至尊,幾乎不多考慮地便搖頭。
「果然啊!我也這麼想。」
景天嘆口氣:「我不是飛蓬,因為我沒有那種強;我並非龍陽,因為我沒有那種傷……現在,我也不再是景天,因為我沒有那種樂。那--」
我,究竟是誰呢?
輪迴過千年的時光,在這種種前後因果的重疊中,差別,已經造成了。
沉默著,沒有回應。
這是他為什麼不再呼名的緣故嗎?只有之前在妖界,自己盛怒將動氣時,使用呼名做前情之請。
--只要你呼喚我的名字,就是視本座為相等的地位。而本座將為此回應。--
在時光洪流中,不變的應承。
是記得,也似是遺忘。但在關鍵之時,不過怎麼變化的時差,仍會使潛藏的印記呼喚起來。
--我已經記住你名字啦!下回,我就會用這名字稱呼你不再叫「紅毛」,這總行了吧?--
「刻印,不變。」
聽到此話,才低下的黑藍色眸微微一愕,抬起頭來。
「所以,沒有變過。」
「真難懂啊!魔尊大人的話,玄妙高深。」
輕輕一笑,是屬於景天型的笑法。
讓人不耐!明明是魔務繁忙,馬上該回去的。空間召喚光球已經在自己感覺到的地方閃爍過數次!這傢伙,從以前就這麼固執的麻煩!執著是魔的專利吧!怎麼祂卻……
對,所以,是不變。那自成之魄,未曾改異。
頓了一頓,重樓想到該加註語氣:「在本座來看,從未變化。」
「咦,我倒記得有人說過句:『你,竟淪落至此。」
輕輕的笑意沉了些:「那,不是『變』了嗎?」
不,不是那樣的!那只是身份地位的轉移、僅是六道輪迴的差異--仍然不是變……
執著到不執時,莫名地,有所覺悟:
「即使時空遷移、六界輪替;不管皇室太子抑或升斗小民,在吾眼中,你,仍是你。」
--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
所謂的「震了震」,是形容當時,在那情景下的心情嗎?
很久之後,在訪勘「江北大俠景公小樓暨景夫人墓」時,曾一度這麼想。
以自身時間來說,其實並沒有隔多久,只不過是在某個異於人界的地方踅了趟回來的速度而已。
人界千年,神魔瞬息。
而那,不過是空間變化罷了!
所以,只要永駐這段空間,就不再有時差。
而沒有改變的時間,將是--
  恆
         遠。
--end--
千載之後:
千載久積千年愁,千方難止千苦休,千步踏遍千山路,千萬人中千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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