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晨光熹微時,裘永思已醒。
  
  鎮龍塔鎮住時光,所以當長史活過九十高齡時,自己身上的時光流動還未過六十。但算來仍是將要「步入暮年」。
  
  「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裘永思就著因有鳳凰在而客居外一早就能有竹管接的熱水,邊盛了一盆潄洗邊唸道:「韓文公是這麼說,何況我都超過五十了。呼,真想像老莫他們倒也不錯。」
  
  他這些年本就睡得較少,而且這以翼族為主的宮殿區,一早免不了有野雞山禽等催叫,想不醒都難。當年禹州還是趙子龍時救回的那兩隻雞就是代表。大概是天性使然,當他們能化身時也只變成十來歲尚未入學的少年模樣,正在院中喳呼著:「昨晚睡得超好的!」
  
  「我看是是禹州老大前兩天哭到害我們睡不著,昨兒換到離他遠的客房區,再加上累到爆,就好睡了。」
  
  「不是因為有鹿王嗎?昨天來的妖王朋友不是他?我都夢到修練突破哪!」
  
  到廂房門口聽到院中的喳呼聲,裘永思不免有趣。對鏡瞥過自己梳理齊的髮鬚,束帶紮筆後,緩步出門。
  
  「仙尊大人。」
  
  兩個錦雞化成的少年:綠肥紅瘦止住討論,向裘永思行禮。
  
  這幾十年來在聖地有歸來之力引導下,也有點規矩了呢。
  
  裘永思瞄眼東廂房緊閉的門,在綠肥紅瘦要往那邊掃地時止住:「我腹中饑了,你們帶我先去用膳吧!老莫那昨晚歇得晚,吃完再來。」
  
  「仙尊大人請跟我來。」綠肥立刻說。
  
  「這個月我才是做待客工作的。你是灑掃!」紅瘦搶在前頭:「仙尊,請隨我來。鴻俊大人教過我們,我們知道各位愛吃的是什麼。」
  
  聽著外頭被裘永思引走的兩妖聒噪聲漸漸遠直至消失,房中的陸許輕輕舒口氣。
  
  永思哥不愧是書讀多的心細人,總是體諒人。
  
  不過自己喜歡上的不是他,何況永思哥也早就有陪伴之人。
  
  鴻俊年輕時還問過自己是不是賭氣太久,但陸許真覺得自己心胸開闊呢!鴻俊接受李景瓏傾訴心聲是在美好的月夜裡聽人彈上《越人歌》又送上桃花枝;自己卻是在洛陽一片屍山血海中超度亡魂,看著莫日根被龍鱗劃傷臉後的血痕,才聽到那句「一點心意」。
  
  是因為鴻俊剛去世,所以淨回想起當年青春歲月裡種種眾人同在的記憶嗎?哪怕當時再危險,卻都是群策群力,不似如今。
  
  憶起裘永思昨晚說出「僅存三人」,陸許輕輕抬起眼,看向枕畔側身睡著單手纏住自己的莫日根,提高自己回擱在他肩上的手,摸摸那因狼神之力而在比長史還大的歲數仍只略見風霜淺痕的刀刻般容顏(一些少女還最欣賞這種方當中壯年男性才會有的蒼勁風格)。當聽到因自己動作而睜開眼問出「怎麼」一辭時微微笑著,湊前回吻一下,然後便在自己未著寸縷的身體被摟緊中闔上眼。
  
  昨晚頗勞累:奔波長路、施夢化愁、溫存半夜——
  
  陸許再度醒來後見臨山頭的客居之窗陽光耀眼,正是久雨霽晴時的舒適。
  
  虛掩的門外傳來裘永思清朗的聲音:「呵,昨夜不單睡得好,我還夢見跟青兒遊湖。小陸沒累著吧?」
  
  陸許心裡「咯」一聲,聽到莫日根很自然地回老友問話:「為妖族使用夢境之力自然會比較耗神,所以我也會化用白晝之力助他,而且昨晚也沒做⋯⋯」
  
  「確實該如此。」裘永思很明快地接下話:「『子食於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都來弔唁長史跟鴻俊,是該安靜些讓大家入夢休養。紅肥綠瘦說禹州在我們來前哭到他們都要跟著哭了。」
  
  永思哥是聰明人,懂得適時開口截住那頭笨狼不該說的話。若讓那個(也不想想自己)都已是幾十歲,還沒遮掩想說出「沒做第二輪」的話,要怎麼待滿這段時間!
  
  將榻旁的衣服穿起,陸許心想:
  
  念在有盆裝好的熱水預備給自己洗臉的份上,永思哥又已幫忙將話題轉開,不數落他了。
  
  當將房門全部打開,看到被裘永思攔在庭院中敘舊的莫日根手中端著食盒,配上現在明顯年長樣貌的裘永思捋鬚說話而莫日根側身回答,倒像被親家公攔問什麼細節的傻大個。
  
  「小陸醒了,你們先吃吧。」
  
  裘永思的角度正面對廂房,看到陸許時側臉拈起片剛落下肩膀的花朵:「剛去用膳時和禹州約好時間——聽起來,是歸來依多世經驗跟觀察天象,看出近期有什麼事,才會在昨兒說那些話。如今已是『太和』,不知比起『寶曆』會如何。總之,你們先吃吧。」
  
  在裘永思踱開,將東院還給兩人後,莫日根改單手托著食盒、騰出一隻手摟著陸許在掃淨的廊簷坐下。
  
  歸來跟重明是不同的——最明顯的就在待客的飲食。雖然身為鳳凰歸來吃的東西總是固定的兩種,但是由鴻俊照顧長成,再加上跟著陳奉到人間的時間久得多,因此招待他們這些父執總會配合需求,送信的使者都還在他們趕著回來時先去人間的市集,弄到他們需要的香料,因此現在胡餅伴著料理好的羊肉以及沾醬,非常「鴻俊式服務」。
  
  「天寶氣數將近。」
  
  望著喝一半的豆漿,陸許忽然說。
  
  若不是兩人待在無人煙的地方多於有人聚的城鎮、看日昇月落多於經史子集,這句突來的話,可能還要花些力氣想。不過對於有過深刻記憶的事,莫日根倒很快聯結起來。
  
  那是前任狐王烏綺雨死前咒出的話語,當年被他們聯手阻止,也克住天魔——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
  
  那時他甚至還沒找到他的白鹿。
  
  接過陸許喝兩口就放下的碗,莫日根邊飲邊問:「天寶早就結束。皇帝都換好幾任了,怎麼著?」
  
  「永思哥昨晚夢裡出現的。」
  
  陸許靠著廊柱,望向西廂方向。
  
  李景瓏在年過五旬之後,就已減少過問人事:一方面是他當年曾向新皇說明「大隱隱於市」的驅魔師理想,二方面,人事變遷本也不是術法就能改變。例如二十餘年前,大唐天子就再未被西域諸國奉為「天可汗」(室韋那時已是莫日根的姪孫接手,跟附近部落略有交鋒)的地位衰退、又例如,在安祿山之後還是有此起彼落的節度使叛亂。好容易李景瓏過世前幾年,一度看到讓他開心的「元和中興」,但後來見天子迷佛骨的程度,比禹州還是趙子龍的時候「還想不開」,終於以「年紀老大」為由,跟鴻俊回聖地渡過晚年。
  
  昔日驅魔司在狄仁傑去世後,曾一度沒落;而天寶間復興的驅魔司,在身為骨幹的李景瓏「歸隱」前眾人就多分開去做各自的事,李景瓏一旦也收手後,更快荒蕪。
  
  莫日根和陸許已是陪李景瓏他們留守長安最久的人。十幾二十年還好,但住到快三十年,除李景瓏外,其他三人都太不顯老,就易被人留意好奇,後來趁著第二次長安被兵變的士兵攻陷後(那次皇帝是往奉天跑),大家就混在難民中分道離開,從那次之後,長安的驅魔司就完全無人再聞問。李景瓏自此和鴻俊出入妖都及人間(偶爾出山做點「蜀侯」),而莫日根陸許兩人多數時間漫遊在塞外,還有幾年跟歸國的遣唐使去海外島上見識見識,再未在任一地久住過五年。
  
  因此,如今在大唐國土內照「驅魔司」規定執行工作,只剩守著鎮龍塔的裘永思。他不單在廣收門徒為塔內外陣法教學時也協助做點「培育後繼」職務,還借著杜韓青關係,透過杜韓青較要好的妖族朋友協助,在適合的山野地種植離魂花(狐狸類是很常穿梭在樹林花草間)。
  
  「永思哥一直依長史計劃做事。即使幾十年前我們就離開長安,他也還在西湖邊上教學。」陸許托著腮,看著西廂房:「或許這是他昨晚做那種夢的原因?因為鴻俊和長史都走了,更讓他回想當年。」
  
  當年和烏綺雨作戰時,五人一魚還正意氣風發——而如今,共享過華清溫泉的人只剩裘永思——好在如今⋯⋯
  
  念及此,莫日根才想伸手去摟人,懷中已先一暖:陸許將身子從廊柱下側回,靠上自己胸口,手擱在膝蓋上,仍繼續說:「所以我替他修修夢,讓他回味遊湖的快樂。」
  
  這樣伏在自己懷中的柔順,也是自那年叛兵之亂中大夥兒離了長安才養成的習慣。一方面隨著李景瓏凡人之身年紀漸長,鴻俊為其更加溫柔體貼的日常影響陸許(像自己當年也會模仿長史寵鴻俊的行為去照顧他一樣),一方面是待長安不過幾十年就亂象頻出,在為生民不忍中,想珍惜著此世相逢的人。
  
  可惜,施政的錯誤不是他們能插手的。幾十年來回幾次長安雖多是匆匆走訪,但四方的離心仍看得出——不似當年自己帶陸許剛回長安時看到的盛世之末——
  
  「九天閶闔開宫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陸許冒出詩句,莫日根低頭看著,聽他解釋道:「那年出海前,永思哥因為臨著水路方便來送行,他曾這麼形容昔日『萬邦來朝』的盛況。嗯,也是四十年前的事。」
  
  即使外貌變化極少,但時光的印記沒有減弱。陸許跟鴻俊一樣都喜歡讀詩讀文,隔幾年回次長安也都會採購少量書籍帶回行旅之路,幾十年來累積也讀的不少,還會開始思考深入的諸子百家。
  
  莫日根撫著他的頭髮,正要說「若想跟永思請教,這回去西湖畔住半年也成」時,西廂門已打開,裘永思重新踱出,在看到他們偎依的樣子笑了笑,很有長者風範(外貌也是)地道:「吃完了?禹州約的時間也到了,咱們走吧。」
  
  「聚靈的兄弟?」
  
  坐在歸來王座旁安放好的竹椅上,莫日根聽的不太明白。看向裘永思,見他一臉沉吟。
  
  陸許就不必看,他跟鴻俊當年只要有自己跟長史在就完全放空,而近十年來長史「養老」期不多費心鴻俊更不管事。此時陸許正習慣地悠游心神回味詩文,只將手放在自己臂上,眼神飄空在曜金宮新的嵌(玉)石畫。
  
  「嗯,叔叔們應該知道吧。」歸來聲音悅耳,但清冷有禮的隔開距離:「我能重生,孔雀跟大鵬自也轉世。他們會——轉成他們應有的仙體,不同於蒼狼白鹿找人體投胎,但,他們仍會再臨。」
  
  歸來漂亮的十指尖交錯疊著,冷靜地看向莫日根和裘永思望來的視線:「孔雀大明王跟不動明王的交織過往或許因為李景瓏解開一部分輪迴,但他們仍有跟我的交集。」
  
  鳳凰是天地開闢時,初分的陰陽之氣交合而誕生,因此能反覆重生的就是那隨著天地同在的鳳凰。最初的鳳凰因帶著交合之氣,直接催生出孔雀、大鵬。因著千萬年來的際遇,他們不論修練或轉世,必會不斷相遇。
  
  「鴻俊他走了,將他身上帶有的孔雀法力能送回天脈。如此,孔雀的全神應該就齊全,我感到,他不久即可完整降生。」
  
  歸來看著指尖,道。
  
  莫日根心裡一動。
  
  裘永思也若有所思。
  
  發呆的陸許想打呵欠,但想到在「晚輩」前還是忍住。
  
  說起來,昨晚會繞去看裘永思的夢,是因為他想試著找鴻俊有無留下些思念——過去玄女利用魔化二魂六魄煉就的黑鹿能吸收魔氣,而那些「三千惡夢」是來自人的神魂思念,反過來說,人就算不在世上,也可能有「神魂思念」,他想試著找鴻俊有無留下一些只給自己的交代——
  
  「因此,有請鹿神幫我。」
  
  「啊?」
  
  陸許愣著,沒還有回答,就感到自己的手被莫日根反掌握住。
  
  坐在對面的裘永思則道:「尋找神魂,如果沒有方向,小陸要下手也很難。我聽長史說,當年是因為天魔有目的的從鬼王等人身邊吸取、魔化他們的夢,然後再於攻擊的村落裡頭吸取百姓的戾氣。現在憑空在神州大地上尋找,這可⋯⋯」
  
  「當然有。」
  
  歸來淡淡地道:「五色神光跟斬仙陌刀,會尋找再世孔雀——但是聚靈,總需要媒介。」
  
  「鳳凰是開天闢地就存在的。」
  
  步向客居,裘永思慢吞吞地道:「他提到那些見聞、說起他在當年得到『重明』之名時所見過的人類——看來他應該早有想法了。或者說,他曾經歷過的。」
  
  莫日根「嗯」了一聲,手環著陸許,在跟裘永思並行時,聽裘永思續道:「他提及的『交合之氣』也挺有意思。不過既然已有盤古開天,或者,歸來所見過的事,頗能解釋『陰陽三合,何本何化?』。按他說,孔雀跟大鵬附力所生,會跟他一樣——只是鳳凰除了付出記憶外,總能保有知覺,但其他兩位⋯⋯嗯,這交合之氣若能如此化形出身,是不是附在人體也能使人降生?《史記》載簡狄吞鳥蛋生契,還可以假設蛋中原已有胎;但姜嫄履跡腹動而生棄⋯⋯只能是她遇見『交合之氣』?『女岐無合,夫焉取九子?』,那些神話,或許⋯⋯」
  
  「永思哥,你是想說什麼?」
  
  側著臉望向裘永思停步,陸許問。
  
  「找出孔雀大鵬神魂,或許歸來早能去做,但他似乎不想再遇見那種『氣』。」裘永思深深地道:「初世得氣孕生⋯⋯莫非這種氣,才讓最早的鳳凰生出孔雀跟大鵬了?」
  
  「!」
  
  陸許對習慣摟住自己的力量加緊沒什麼掙扎,而是好奇地問:「所以他也像龍能生蛟那樣生孔雀?」
  
  「不過鳳凰有獨特的浴火重生跟涅槃力⋯⋯想想當年鴻俊都能用這個力量讓身體重建,鳳凰是繼承天地生生不息、永遠會變動但又是同一頭神獸,或許可以這麼說吧!」裘永思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已經茫然的陸許,跟扶住他肩膀的莫日根:「他說當年看過你們的,嗯,前輩們⋯⋯不同方式的出現。而你們是得到靈力的新人。但是你們的『有體』是來自父精母血,只是後來靠著神力改造,就很不同於最初的兩位⋯⋯我想這跟鴻俊雖然母親是人類,但有他爹的『妖體』使他長春不老,也類似。」
  
  「啊?」別說陸許,連莫日根都出現一臉茫然,似乎在費力思考自己的話。裘永思不免好笑,心想怎麼倒是自己這個「人類」來分析他們?
  
  「比起來,歸來剛才的話,是他感應到什麼嗎?」
  
  裘永思轉開話題,思索著:「四彩陌刀尋故主,毒龍動亂育金鵬——那是指新一代孔雀跟大鵬出世的地方嗎?」
  
  「可,永思哥,這不對吧?」被環著發愣的陸許突然想起來:「哥哥當年曾說,他跟他叔叔後來會有爭執,主要就是那個未來影像讓妖族擔心。所以他們想要建立新的⋯⋯而且我記得哥哥生前(這個辭被陸許放輕了音)曾說『青雄他不願意轉生成人又擔心天魔在新妖都出現』。那,現在⋯⋯」
  
  「未來已被改變!」裘永思嘆了口氣:「從長史在久遠前用心燈取代不動明法器後就改了,不然鴻俊怎麼能活著?而歸來之前的重明,用只有鳳凰才擁有的重生之力給鴻俊做再生後,青雄他們曾看過的未來想必就扭轉了。這麼說來,孔雀和大鵬他們會用不同的方式、身份再轉世也是可能的。」
  
  頓了頓,望向正被莫日根環緊的人,微微一笑:「當然,現在我們是長輩,幫他點小忙也是可以。我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老莫對我們反覆唸叨他得找到他的白鹿時的表情呢。」
  
  都七十年前的事,被如今有長者風貌的裘永思打趣的語氣說出,倒像是在對著晚輩般的慈藹。陸許不自主地臉紅,很沒必要地想用手肘向後去頓,但被抱太緊根本沒法掙扎,只能改問:「是有方向了嗎?」
  
  「斬仙陌刀可能需要神器方面的感應著。不過說到龍,倒是我家專長。」裘永思摸摸襟帶之筆,道:「這樣吧!歸來難得託我們,我就去找龍,看能否因此得知大鵬出處。你們去找孔雀。嗯,我想,大鵬可能早就有了,但孔雀的話,鴻俊才走,應該沒那麼快轉世——啊!難道,在鳳凰真火重鑄前,他的『孔雀之體』就已先回歸了?那可能比大鵬更早有新體!難道歸來是感應到他們都降世才託我們?」
  
  陸許想:思考真的不是自己專長。永思哥自語的那些話,他完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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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曲--無論平淡事件 一旦超越千年 都將化為傳說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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