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在指定等候區看到來接我的車裡有人下來時，我卻又怔了。
在發育期的日曦已長高不少，滿心歡喜地跑來，卻又在我面前停下，用「解家禮儀」規規矩矩喊完「爸爸」，才是被他拉著跑，搖搖晃晃的小靈撲到大腿上，嫩嫩地喊「把拔，抱。」
記得離開時小靈還是易鬧脾氣，喝奶溫度不對就容易拉肚的人。雖然小花家裡還有個「媽媽」幫照顧，但大半年就能長這麼伶巧，下的功夫一定不少。
日曦懂事地幫我提不多的行李上車，讓我能抱起小靈一道走向車子。
駕駛座上坐的是多年的管家，向我示意，見我們坐定後就開車而行，只說一句：「當家今天下午有股東會議，晚點回家。」
看吧！就知道他忙！股東會議那怎麼回事？你家的錢還不夠投資？
心裡是嘀咕著，但我也明白小花獨資的往往是檯面下，白道上的唱戲教育美術品買賣，仍是有開放給外資投入，有時還辦募款演出。照他說的「受人恩惠也是種交友方式，不一定都由自己贊助人。何況，像認養孩童，那些偏鄉山區的，多些人來幫忙也很好。孔夫子致力的大同世界也不離這綱目。」
但就是這麼明白，所以我才有時會想嘀咕。
在一切規劃好的生活裡，我還能再做什麼呢？
回到老宅時天已全黑，禾嬸想必早得囑咐，和顏悅色地對待我，像我不過離家三五天小旅行一樣；在小靈衝過去大喊奶奶時笑得眼瞇，完全是其樂融融的天倫圖般。
「先去洗洗，你們父親說會回來用餐。大概會晚點。」
在小靈聽到「先洗完再吃布丁，奶奶還要煮湯」時反過來巴著我說「我要給把拔洗」中，日曦很像小花態度地將我那帶塵土的包包擱在廊下，拍去灰塵，再直接擱到內室道口道邊。
服務好到令我不好意思。
想來只有幫小娃兒洗澡是我能做的，好在我現在連面對來村中探險的少女們都能產生「老父感」，要照顧才幾歲的娃兒很不難，只除了他對潑水太有興趣，將浴室搞太濕，其他都還好。
順便洗完兼善後浴室才出來，日曦早去做功課；小靈本來要吃點心，但洗完打個哈欠就直接揉眼趴大腿，然後很悶油瓶風格地直接入睡，連頭髮都是我在他睏著沒開眼時吹乾的。
於是我該做什麼？
將小娃兒安頓在客廳沙發，我想了想，還是踱進廚房——畢竟我也開店一陣子，替胖子洗切菜也算拿手。
禾嬏對我進廚房是很歡迎，也細心地派了適合我的工作。倒是她邊挑老莖邊打量著我說「看起來南方太陽很足，都曬黑，也壯實些」的話，讓我不知要不要捏肉或是用力憋緊小腹——我跟胖子都深切明白悶油瓶那類人的鍛練身法我們跟不上，而幾乎跟他同等的黑眼鏡和加上棍繩輔助也能差不多足打平的小花，似乎都能「維持身材」。雖然是覺得自己這陣子操練比較算「長肌肉」，不過也許不單長肌肉部分⋯⋯
「呃，媽，這鍋湯是？」
剛進來時就看禾嬸已燙過水重煮，聊天中又熬快一個鐘頭的排骨湯，我看著手中按禾嬸指示要削皮切塊的紅白兩色物件，心裡有點推算。
「雨兒今天說想喝點清肺潤嗓的家常菜，他又帶回些才出土的蘿蔔⋯⋯」
剩下我覺得應該不必再聽，還是接手將那些莖塊小心入鍋，順便加點薑絲。
真要搞到人盡皆知嗎？總不至於連小娃兒也聽過吧？
當小靈聞香半醒地跑進廚房喊餓，而小曦完成功課來協助擺桌中，我們都聽到客廳區傳來自大門感應而提醒的鈴聲。
在那瞬間，原先的嘀咕跟腹案，都變成蒸氣後的微汗，在小靈歡快喊著「抱抱」跟日曦規矩問候「父親」中，我在禾嬸說「雨兒」之後，望向那不變的微笑。
平心而論，我煮得還不錯！當然主力是湯底用的排骨已先熬好，但洗選適合下鍋的蘿蔔我倒也有心得的。
在小靈連喝三碗湯，證明我「真的還是有開店資格」後，日曦常態地半報告學習進度，然後向我探問「假日能去南方玩嗎」的結束晚餐後，禾嬸用個「祖孫時間」地將小孩連同備好的水果都帶往客廳，我自然該留著洗碗。
雖然不是什麼「直見自心」的狀況，但少了胖子、孩子那類緩衝的存在，我稍微轉念就能覺得——糟糕！依我對小花的了解程度，現在他大概是想⋯⋯
「你不是曾問過我為什麼會找瞎子教你，問他可不可靠之類的？」
看吧！就知道小花會繞圈子引話！
「欸，其實一開始是被棍子亂扔到想跑，才想知道他那種毒辣怎麼來的。現在就那樣子，我也沒再想多知道。」我記起隱約聽秀秀提過小花他們去了那個百分六十是永凍土的國家，相關事情有無解決倒不是重點，而是想起小花平日為了修養嗓子跟保護皮膚用上的努力，出個一趟差就消耗不少⋯⋯不過秀秀對他們出去比較不著意，因為小花沒算「受重傷」。她會氣的只有我讓小花受傷過度的事，黑眼鏡比我罩得住。想想不單小花，悶油瓶比小花在身手上是高一等的，但他跟我和胖子在一起時往往出事就會傷的比跟其他人搭檔時來得重。
撇開「機關體質」，或許我應該、或者是，我能做的⋯⋯
「要吃水果嗎？禾嬸說你這回想喝蘿蔔湯是要潤嗓護肺，蘿蔔是有這功效沒錯！不過若有梨⋯⋯」
半搭訕著講話，感到耳畔擱在肩頭的不止有那顆聰明腦袋的重量，還飄出從外頭沾染上的那些氣味：小花的家教向來是低調的，加上有下地需求，因此氣味是能沒有就沒有；即使跟著二爺學那麼多年的戲，但也為了「護膚」原則，下戲時妝務必洗淨，保養的都是無味——不過，他的生意對象，灑名牌香水的男女不會少，而他除了對我有煙菸那段時間會不著痕跡地相處外，他應對的顧客若有人會抽幾管，他也只會在合理距離笑笑地等談話。
貼近我的衣上就沾著那些比空調循環到清淨機前先一步染就的氣味，蓋過他原先有的淡淡馨息，連一天辛勞下來的汗味都被壓過不少。
生活壓力還真是不易啊～一文錢憋死英雄漢固然挺慘，但要百尺竿頭更進一層又得耗多少功。
我拍拍擱在腰上的手，趁還沒有聽到小花多出一句（可能會跟禾嬸類似的評價）前先道：「洗好澡會舒服地多。」
有「奶奶」在，顧小孩也不必我忙。日曦回房做其他複習，中學的考試多，他還要分心學其他的，時間得好好把握（當然，我得承認，我在他年紀時可是玩得沒日沒夜，成績也就中等，只能說解家教育跟我家不同）。小靈吃飽後真正入睡，會由禾嬸帶著回房過夜，我就拎起從提袋取出帶回的衣服，走往內裡。
比我早一小時回房的小花已在潄洗後換了家居服懶懶地斜趴在枕上，人橫過半床：這種半閉眼佔大位的狀態總讓我覺得像貓。看看擱在外頭書桌上的充電手機，判斷他已交代完事情，就小心地坐上床沿，用從胖子那兒學的幾手推推背，問：「我說『當家的』，您現在是要睡了？就麻煩學學聖人『席不正不坐』的精神，成不成？」
「做了筆生意，不甚滿意。」小花臉側在枕上，乜著眼，悶悶地道。
——你還會做生意不滿意？什麼樣的對象？是白老闆推薦的人不夠好，還是教戲的學生沒認真學？
我正要回，就想到今晚的晚餐，用指尖壓壓他的肩胛：「湯不好喝？」
「食材是講究時令的。」
小花答的意有所指，我自然能懂他老早看穿我搞來的胡蘿蔔，用這個打發他也只能說是硬擠的法子——可如果連「打發」這動作都沒有的話，我大概沒能自在的自己搭飛機回來的——極有可能他拿什麼從胖子那兒下手，讓胖子將悶油瓶帶開後（雖然平時胖子不至於被這些收買，但照他說「家務事跟胖爺無關」），讓黑眼鏡像幾年前那樣將我裝箱也說不定，那可麻煩！
這個，該怎麼說呢⋯⋯雖然很抱歉，但，這絕不是道個歉就了事的問題。
自保意識立刻從骨子裡湧上，本能告訴我要沒能將這個問題搞定，馬上會有問題，想小時候我也看過爺爺說錯話躲出去的日子——小花手腕肯定比我奶奶高明，而且他又比我奶奶多了個「有錢可使鬼推磨」的能力（鈔能力）。
——不得不說這時候我迅捷的思考速度比對付汪家人時都快。
「⋯⋯蘿蔔湯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我擠出一句，同時小心地替他搥背。
小花略略地側過身讓我的手能落在他的手臂，另一隻手微撐起，似望非望地道：「有位文學前輩的名言：多放排骨、少加蘿蔔、少加水。」
頓了頓，小花幽幽地說：「所以好吃的排骨更重要，有他才能提味是吧。」
中學散文閱讀選這篇主旨是在解釋別的事吧？而且⋯⋯這是多怨婦的口吻啊！
我揉揉手臂，趁自己還能一鼓作氣時迅地道說：「排骨很重要，我也同意是很棒的提味。但是，以湯來說，最最基本的是：水！不論洗菜洗排骨，還有之後的洗鍋子——肯定水才是『生命之所需，佔人體七成』的重要。」
越說越覺得是想什麼就塞什麼，但我還是拚命地將以前中學學過的語文能力都拿出來使用：「水能性澹為吾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沒有水，蘿蔔也好排骨也好，都沒法變成湯。」
覺得自己又扯遠了，就怕小花追問我他算糖水還是酒水，我匆匆地道：「總之，有童話說過人不能沒有鹽——但是，更不能沒有的是水！如果說看不到的空氣是心靈信仰那種精神存在必須性（好像是誰說過這類泛哲學的話），但在具體生活裡，水可是最要緊的！還有什麼水無當於五色，五色弗得不章。」
如果再撐下去，大概就能逼出一句《情聖大全》之類的書裡名言：「你對我而言是水」，但這話實在麻膩，吞十斤蜂蜜也說不出口，我咳了兩聲，決定：先喝水。
將床頭預備的水罐倒了杯喝完不夠又喝第二杯，第二杯喝一半時小花已半身坐起，笑笑地道：「看來水真的挺重要。」
「當然！古文明起源都是大河文明，沒有水連人都沒有。」
我想將剩下半杯喝完，但一口氣喝太多也會哽住，正在評估，小花已經接過我的杯子，將剩下的一半喝下後，眼中帶著如口內的水韻，瑩然而近。
有時會想：如膠似漆、水乳交融這些成語最初都不是用在房內事的，為什麼後來可以被使用得很順勢呢？
不過，當小花心情好很多地在枕畔輕輕哼著，上回說只在清明或偶爾有二爺昔日老戲迷前輩請客相邀他時才會奉上的一些小曲，我想，至少我們，也算是如魚得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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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顧了幾天娃，我又想去走走——但後來發現胖子居然在網上貼照片炫他得的好貨。我怎麼看都覺得那應是某次胖子跟小花問二爺留下東西時，小花轉問我要不要看的其中一件，相對（依小花能力）好入手的明代物件。
我開始嚴謹地考慮胖子到底有沒有在平日跟王盟一樣拿小花「觀察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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