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翻越过去的相冊
  日曦在年紀夠大,成家立業後,才終於肯向能得到他心的優秀妻子坦誠,他小時候,有一陣子真的很嫉妒弟弟--雖然他的良好家教讓他秉持足夠理性,而且他也深知絕不是父親或爸爸或弟弟的問題,但是,就是有無法忍耐的時候。

  那是在有一年,霍家阿姨帶來「老照片」給大家傳看。
  翻越过去的相冊時,日曦自然不例外地看到父親和爸爸的童年樣子--而且父親都穿著女裝。
  有一張就是霍家阿姨的姑姑替他們幾個小孩玩時拍的。霍家阿姨那張照片看來還小,只坐著看人玩兒。而父親揚著漂亮的粉紅小襖在踢毽子。
  「花姊姊那時踢得可漂亮呢!我都好羨慕。」霍家秀秀阿姨有時會在口中將稱謂變來變去。已上中學的日曦不會搞錯,那時還小的吳靈就一臉茫然:「是哪個阿姨?」
  「呵呵,小靈靈,你父親在這方面可很厲害。」秀秀阿姨會擰著弟弟的臉蛋,看弟弟鼓嘴的樣子格格嬌笑,然後向父親說:「小日曦以前沒能學到,花哥哥現在總有空教小靈靈玩些傳統遊戲吧?吳邪哥哥保證想看,對不對?」
  日曦那時就感到有一點點的羨慕了。
  他很清楚,自己打小就被教育為「解家人」。父親嚴謹地訓練自己,除了唱戲沒太要求外(不過日曦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嗓子不合父親標準--畢竟,他聽過父親對爸爸詢問此事時,淡淡說過「進這行也是要靠祖師爺賞才華的」),其他都實紮實打,按部就班。他能被歷屆老師稱贊為「才華洋溢」,不是沒有原因--可是,那是用多少苦功去換的?
  相較之下,如今已五歲的弟弟,倒是無憂無慮。雖然一樣被教育著,但沒有自己必須「以解家繼承人為己任」的雄心,而是快樂學習--雖然爸爸會抱怨弟弟沒怎麼突出的表現,但日曦覺得,爸爸在這方面似乎沒太在意。
  所以,背負著重責的,只有自己。
  當看到父親像是拗不過秀秀阿姨「閃亮期待」眼睛--不過日曦覺得,更多是因為爸爸一手翻出秀秀阿姨帶來的毽子,一手抱著弟弟,好稀奇似地問:「小花,你還會踢嗎?」
  然後父親就開心地帶著久違的獻寶神情(日曦已唸中學,身邊談情說愛放閃的同學也有幾個了,所以很能判斷),解開襯衫上扣,捲了袖子收束褲腳,到院子中示範。
  如果不是弟弟看父親踢了好久因此小娃娃很易興奮地喊:「靈靈要踢,好嗎?」的讓父親停下來教他,日曦覺得父親很可能為了讓爸爸佩服而踢個沒玩沒了(還包括變化姿勢,騰蹤拈連、唱踢俱作)--畢竟能讓爸爸一直亮著眼看,也不是容易的事。
  弟弟當然沒可能這麼厲害。先丟高再踢腿又加手接,斷斷續續最多也只能挨到五下。也虧小孩子有耐性跟體力,居然一直不離不棄地撿起來再玩,讓秀秀阿姨笑得花枝亂顫,還對自己抱著同來的女兒(後來成了日曦的弟媳婦)說:「看吳靈哥哥好不好玩?」
  一派和樂融融中,日曦覺得心煩。
  或許,那就是他踏入叛逆期的首日吧。(秀秀阿姨事後表示:「太不可思議,我幾乎沒見花哥哥這樣,可能當年他主要在煩惱家業跟性別問題,不會煩這些小事吧!看了小日曦的舉動真好玩!」讓日曦有點無言。)
  日曦多年後也回想不出自己說過什麼,只記得後來氣惱瞪著落在地上毽子的自己,耳中聽到弟弟嚇住的哭聲,跟父親沉聲說「曦兒」的聲音,還有爸爸焦急地問「小曦,你怎麼了?」
  也許,就是想要那一點關心,所以日曦賭氣回房將門關上。
  沒多久他就覺得很蠢。
  這哪是父親從小示範身教的「解家人」?簡直比爸爸最被耍著玩時還要……
  運勁、調息,將父親教過的內功心法轉了圈後,日曦覺得,自己應該「成熟」點去外頭道歉。
  然後他聽到自己開一縫的窗外有聲音:「……最後要讓小孩去收場,這父親都沒地位了吧!」
  「親愛的,我是配合你應了被那胖子拐騙想玩的計劃,為了讓你開開心,才耐性玩的喔!」
  「可以吃嗎?」
  怎麼回事?
  日曦大感不對,立馬拉開門。
  眼前一個小小的推車,上面是插著自己年紀蠟燭的八吋蛋糕,還是自己喜歡的提拉米蘇口味。弟弟被教著將小手推在車前,然後抬頭看自己,好認真地問:「哥哥,吹完可以吃嗎?」
  日曦有點呆。
  「呃,我也知道早了點。」爸爸先搓著手開口:「不過,嗯,你秀秀阿姨建議過,她說,十年前我們忙著,你也小著,後來生日也就『得過且過』,不像小靈一直有人幫他慶祝。雖然再半個月才是你生日,不過下週我就得帶小靈回南方了。我跟你父親都覺得,你也應該快樂過生日。啊,我們本來想直接說就好,可你王胖伯也來建議,說要有個先驚後喜才會開心,畢竟以前你也沒特別過生日。所以哪,我,我就想這套了。呃,因為你秀秀阿姨正好前些天帶了你父親小時踢毽子的照片來,我也很想看你父親的技術。」
  當爸爸解釋不清然後被父親一把摟住逗弄(日曦很懂事地立刻將弟弟臉轉開--好在弟弟全神貫注在蛋糕上,只問「唱完歌可以吃嗎」,沒抬頭,也沒注意聽父親那句低聲地問「你想看哪種技術?」)、秀秀阿姨格格笑著從院子口進來說「小日曦別孤僻,花哥哥跟吳邪哥哥都疼著你啊」、身後王胖伯也拽著像從來睡不飽的張小哥叔叔入院,口中還嚷「天真你不會演戲也別招供,胖爺的父執威嚴還要著的!」--時,日曦突然覺得好尷尬、也好開心。
  儘管,他現在已大到知道自己身世,也明白自己必須背負的一切,但當下,他只記得在撲向迎面抱住他的父親和爸爸手臂時,訥訥地說--
  真的覺得,沒有媽媽,他也很幸福的。
 
22,视频通话中熟悉的笑容
  日曦看著父親,有點嘆息。
  爸爸去世,已一年了。
  父親是很理性的人,而且也是兒孫滿堂的年紀,所以日曦知道他不會像世人說的那般悲痛過度,而是淡淡地,將一切化入日常的消磨。
  但,他第一次看到父親微笑。
  在看到自己於賀壽日,將王胖伯處收集而且做成最新雲端科技的影音自新電腦發送後,他們全家都能看到爸爸一切的身影。
  --小花,你在錄什麼?等下!替小靈洗澡你也拍?--
  「哇啊!這什麼?」
  已過四十的弟弟立即跳起來要關電源:「我兒子都在看啊!別,爸你怎麼沒替我擋住重要部位!」
  「爸爸,有什麼關係?阿公說過你也拍了我跟哥哥小時候的照片好多。」姪女吳宜真拉住人:「我們也要看爸爸小時候,才公平!媽你說對不對?」
  「是啊!我也想知道,我媽以前常說起她的『哥哥們』呢。」霍家嫁來的弟媳婦掩著口笑的姿態即使入中年,仍是美麗不減。
  一片笑鬧中,日曦只關切著父親總是溫和的微笑裡淡淡的清悠。
  父親,那是寂寞嗎?
  在晚上,大家都分別到老家安排的外室安頓後,日曦自己走往內堂。
  如今他也逐步接手解家的經營,因此,青少年期一直最好奇的父親內院,如今自己也能進入。
  書房如他所料的流洩出淡淡黃暈光芒,日曦輕敲了門才進去。
  父親倚在沙發上,看著茶几上以最新科技展現的立體影像。
  日曦看到那視頻通話中熟悉的笑容,立時記起那是某一年,父親帶著自己在北京,對帶著弟弟在南方的爸爸聊天時錄的。
  自己倒沒想過父親會將每段紀錄都一一保存呢。
  --小花,你跟小曦過得好不好?小靈現在皮得很,我都管不住!有空下來教訓他吧!二叔說,我再沒法管住他的話,他就拉他去山上修行了!你知道吧?二叔最近越來越喜歡往附近山上舊寺院裡掛單研讀經書,也差不多吃全素了。奶奶又不在,我爸根本沒可能說他。--
  --好啊!我倒覺得二叔的建議不錯。要你多鍛練小靈身手你又沒空,二叔好歹有練拳。--
  --拜託,二叔那是養身的武術,哪能真的用?你有沒瞎子聯絡法?我看,他若還想賺外快的話倒好用。--
  --哦,你又想找人?--
  --我,我不是這意思!誰叫你不下來?--
  --是嗎?那你以為,現在門鈴怎麼會響?--
  --嗯,等,等等,你,你幾時帶小曦下來?怎麼不說一下!都還沒收客廳……吳靈你給爸爸站好!你父親來了!--
  記起那回自己被父親說的「給爸爸和弟弟驚喜」而做的突發旅行,年過半百的日曦突然有種回到童年的感覺。
  「父親,」但他還是開口(同時將預備好的毛毯遞上):「夜深了,早點睡吧。爸爸常說您要熬夜就壞嗓,那可唱不好。您明天不是要上『戲本初衷』的課?」
  「嗯,別擔心,我會睡的。」
  看父親淡淡的笑,日曦只有點頭。
  有一天,必會共同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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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老病死自輪迴--諸法無常、諸行是苦,而湼槃深處,是寂靜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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