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似曾相識
怎麼,走到這裡?
望著眼前的「市立圖書館」,揹著相機袋的路平愣了下後,不禁微微一笑,但旋即轉完澀意。
又是這樣。來到這個和朋友聚過的地方,總會被記憶牽引似地,回到有重要事情發生的場所。這圖書館,也是詹姆那次,要來「考證地方誌」時大夥兒窩了一天一夜,然後遇見他……的地方。那時,布萊克──嘖!怎麼一想到詹姆,就會想到那叛徒?咳,也沒法吧!他們永遠是形影不離的。那種如膠似漆的程度,還令敵對的學院恥笑過無數回呢。
每想及分散的友人,另一處潛藏的悸動就會自心內湧起。
今早喝茶時,是不是看見了呢?在瞥見熟悉黑影的瞬間,幾乎以為時光再現。但,透過透明的玻璃欄壁,似乎隱約見到個銀金色的身影,那是,不會又是──
想著,路平微微皺起眉。
再怎麼說,佛地魔已經敗亡好幾年,曾是他手下的食死人,死的死,關的關,剩下些證據不足而沒處刑的,也都知道韜光隱晦吧!頂著「馬份」世家名的魯休思,也是懂得看風色的人。當年詹姆隨他腳步來,是為了調查他假以「買古堡」之名進行暗黑交易的事。但現在事過境遷,魯休思該不再是為食死人的身份而來吧?既然不是,那又是什麼原因,使那人跟他來呢?雖說現在是耶誕假期,但身為魔法與巫術學校霍格華茲現任魔藥學教授,在這短假間,應該還是以學校工作為主的待著吧?
設法盤算著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心內卻有股隱隱不忿的聲音,路平突地深吸一大氣,讓凜冽的北風猛地穿透胸臆,才覺頭腦冷下來。
「去教會看看。」路平對自己說:「很久沒拜訪修女長了,也該去問候她。神父生前和她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慢慢地,離開深沉記憶的所在地,前往另一處驚鴻的幕景。
***** ***** *****
好冷。
縮在屋簷下,石內卜瞪著飄起雪的天空看。
這天氣真叫人氣憤!明明氣象報告說,在傍晚前雪暫時都不會再下,誰知自己信步出來閒晃,晃到鎮郊的修道院附近時,突地飄起些雪來。本以為只是短暫的,一會兒就停。誰知越下越大,整個天空像誰在搓棉扯絮地玩耍般,片片白色冷意直撲地面,害自己裹緊風衣仍覺得皮靴裡的雙腳快失去知覺。
沒帶傘出門真是失策。早知道不該相信麻瓜的氣象預報,什麼「高壓冷氣團」、「鋒面」等圖像數據一堆,到頭來和占卜學卻差不多。
站在修道院旁一排冬季休業的小商店門前騎樓下,盡量貼在柱旁避風,石內卜無趣地打量著一些店面上貼著的舊海報打發時間。一家看完接下一家。
抬眼瞥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瞄著廣告辭前進,不知不覺已來到騎樓另一側靠往市區口的階梯處。正聚精會神研究起「二手書店──古善本拍賣,春季大放送,時間:三月」海報的石內卜,聽得刮風落雪間隱隱雜著腳步聲,不免循聲往外看:在一片花白的視線中,似乎見到有頂大傘衝風冒雪前來,欲看清楚時,頂著傘擋風的行人已三兩步跳上稍有蔽蔭的騎樓階梯,在忙著背身收傘抖雪時幾乎撞到自己,連連道歉道:「對不起。雪一下下太大,我……」
話很快的收住,雪中除了風緊外,沒有其他聲音。
終於,習慣性的,在只有兩人時,總是負責開口的工作員先啟齒了:「真巧,賽佛勒斯。在這遇見呢。」
巧?
又陣北風吹過,使身子微微縮緊時,石內卜似有茫然。
「巧」是什麼?是魯休思邀約來數年前曾一遊的地方而答應的自己、是在無意間發現的餐宴,或是存在腦海中冷凍的記憶的代替辭?
「呃,我是指,這種冷天,還有人在外跑這事。」見到面無表情似的僵硬,路平將相機袋換肩揹,開口:「不是嗎,賽佛勒斯?我以為我將該寄的東西都完整交給貓頭鷹郵局了。難道還少了什麼藥用器材嗎?」
藥?對!就是那個!
月圓夜的藥──
一切都是由它而起……也將,由它而終!
相纏繞的聯繫,直到結束的那刻,它才會消失吧。
「賽佛勒斯?」
淡淡暖氣呼在面前,結成冰白的霧氣,似冷實熱的產生,令人呆了一下。
「冷著了?」
隨著問話的聲音,一條長型圍巾遞過來,比自己行動更快地圍上冷僵的外衣上。
總是這樣子的模式。
在暖氣裹住全身,慢慢地放下思維時,會被握住雙手──
──一起走,好嗎?
是永遠隨自己心思而靈動的聲音。
***** ***** *****
「呼,冷天還是還喝熱飲料才舒服。」
在小巧的待客室裡,喝下一杯暖暖的可可,路平常年微笑的臉笑得更開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
繃著臉看著眼前暖香四溢的杯子,和浮現著如同眼前熱氣一樣濃郁笑容,慈眉善目的修女,石內卜多少能了解為什麼那褐髮人的微笑可以保持多年不變。
「真高興你來看我,有三年不見了吧,瑞。」修女開口道。
﹣﹣?
驀地聽到親暱的稱呼,黑髮人緊鎖的眉毛收得更緊,閉住的脣線完完全全地拉成一條線,只有悶不吭聲的靜坐散發出不滿之意。
這名字熟得真令人不快。
瞥見身旁坐著人突然迸出的寒意,熱絡交談的口吻稍微地收歛住,路平問:「最近過得如何?」
「呵,不都是那樣?」修女長和藹的笑容真誠不虛:「你近幾年很忙吧?常出國去是嗎?都只能接到你的卡片,小孩子們很想念你呢。」
小孩?
驚人的事實聽在耳中,仍然沒有一點動作。
柔和的笑聲彷彿替他釋疑道:「我只是做神父當年為我做的事啊。嗯,應該已經上中學了吧?」
呼,這傢伙再怎麼樣,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小孩,八成是所謂認養型的那種慈善活動吧!好像還跟領養不同。
──不過,未免太多事吧!明明連自己身體都沒法好好照顧的人。
在思考時,聽見修女長又說:「我去叫杜麗絲他們來吧!你們在這等著就好,瑞跟這位,呃……」
「賽佛勒斯。」
柔和的聲音永遠先自己一步喚出名字:「賽佛勒斯‧石內卜。」
「噢?我剛才沒問帶你進來的珊朵拉。」修女長笑瞇的眼睛罕見地睜開一條縫來:「他就是賽佛勒斯?」
什麼意思?
石內卜斜著眼,瞥見褐髮人微微頷首卻又有些……尷尬(為什麼會有這情緒?)的同意。
「呵,那該多坐坐呢,我們正好烤了蘋果派,等會兒我叫珊朵拉拿來。」
這麼多禮做什麼?
石內卜百思不解──雖然也不太想思考,但這舉動有些奇怪。
「那麼,瑞,你要不要直接去看杜麗絲她們?」修女長含笑著說:「畢竟走廊有點冷。」
「那我去。你在這等一會兒吧,賽佛勒斯。」彷彿正等修女長這句話,路平彈起身來,輕快地說著。
見褐髮背影幾乎有點不穩定似地快步離去,石內卜更是莫名其妙:這傢伙難道又是因為月圓才過,所以頭腦還沒變回來嗎?
會客室裡只剩一人,石內卜捧起熱可可,一邊沒勁地喝著一邊瞧著窗外紛飛的大雪。
待會兒要怎麼回去?魯休思一家回旅館沒見到人時,八成會吵囂一頓吧。
想著念著,直到又一聲:「久等了,賽佛勒斯。」才使石內卜回過身來,只見由修女長陪著走回的褐髮人微笑不變,手中卻多些個看起來像是學校規定工藝課做的手工藝品類的東西﹣﹣而且看起來頗粗糙,絕對是學生們自己做的。
「啊,這是那些孩子們做的,很可愛吧,賽佛勒斯?」見到黑眸詫異的注視,路平保持著笑容問。
根本是美其名為「無價」禮,實際上是「沒價值」的一堆沒用東西。
看著粗陶燒成的茶杯(造型還扭曲),石內卜幾乎脫口而出,但在瞥見笑意溫煦的修女長眼光時,即時克制。
裝在胃中的熱可可散著如笑意般的暖氣,在這情形下,暫且別說什麼吧。
「瑞,你不留下吃晚餐?」
修女長彷彿注意到他的克制,一面淡淡笑著一面問路平。
「好遺憾,但這次的工作時間有限,我還得回去傳真一份資料。」路平回答:「有部分細節要修飾,而且聽說半夜雪會下更大,得趁現在稍微停一點的時候回去,不然,這裡沒有傳真機可借用。」
的確,外面的雪下了一陣後多少小了些。
「那就不留你了,耶誕快樂。希望能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不用等太久。」
修女長慈愛的笑了笑,伸手擁抱路平一下:「願在這日子裡,你會得到主的祝福。」
真夠無聊性的祝福儀式。
石內卜轉開眼,對著紛飛白雪心頭嘀咕。
「告辭了,您不用送,我們可以自己出去。」路平向修女長告別後,直接走出走廊,儘量保留一點點禮貌隨便點個頭,石內卜很不快卻又不得不跟著走出去。雖然大雪天裡是很冷,不過離開暖到令人不知該怎麼行動的環境,倒是件好事。
想到能離開「慈愛之家」,石內卜心中舒了口氣。穿過走廊時眼睛也略微放鬆,不免四下一掃,只見長廊兩壁都貼滿學生的畫作或聖經圖畫。
突然,石內卜瞥見一幅感覺極眼熟的圖。
那是﹣﹣狼?

四、曾經擁有
「啊,賽佛勒斯。」
沒聽到隨後的腳步聲,轉頭一看,見到佇足的原因,路平儘可能用不著痕跡的輕快口吻道:「這只是一幅以前實習神父摹倣拜占庭中的……」
「聖克利斯托弗。」
石內卜沒聽見似地,仍瞪著那幅畫:「這個畫得那麼不像狗頭的聖徒素描畫,怎麼會在這?」
「原來還看得出是聖克利斯托弗啊!這畫,是個神父多年前畫來送我,我又送給教會掛的。很多人都不太認得東正教的使徒,就算認得也難從這幅畫看出來,因為他應該是……咦,你知道這幅畫嗎,賽佛勒斯?」
黑髮人沒有答話,順手將畫角掀開﹣﹣這些作品都沒有框裱,只是用不透水亮膜護上,因此一掀開,畫角後方就清楚現出中文簽名:「盧賽門牧師繪」,中文名字的下面簽了個「L.S.」的縮寫,細細小小密密的寫法,字貼得很緊。
「賽佛勒斯。」
路平不輕不重地加深音量:「這幅畫跟你……」
雖然習慣眼前人不發一言地陷入「自我沉思」狀態,但這樣極力回想的模樣卻是罕見。此時,停下來等著對方主動開口,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婚禮時刻(canonical hours=意同於祈禱時刻)……多數的(poly)……」石內卜突然地吐出一個辭,然後又竭力地想拚湊完成的句子,終於又閉住嘴,將手指移開。
這些片語卻使琥珀色的眼光泛起訝異:「你剛說什麼,賽佛勒斯?你想表達『祈禱冰穴』(prayer polynia)嗎?」
「好像是這個辭才對的。」
石內卜順口地回答,突然驚覺,目光不由得注視著同樣詫異的人,在片刻思緒運轉後,幾乎同時問出來:「你知道這畫的命名?神父指的人是你?」
「唉呀,瑞,你們還沒回去嗎?」
修女長親切的聲音從走廊出現:「雪現在小了點,要回去得趕快。」
「是,院長。」路平立刻回復自然:「正要回去呢,走吧,賽佛勒斯。」
溫熱的掌心很快就將人整個扯入戶外的風雪中。
在逐漸颳起的雪花中行走一點也不好過。雖然有傘,但總覺得,使用消影術會比較方便。怪只怪身旁的褐髮人居然一直沒考過消影術,而且每次在麻瓜世界,都有不隨身帶魔杖的怪毛病。真笨!
雖然努力照往常想著數落的念頭,但那幅「狼頭聖徒」(照傳說該是狗頭才合理)的像在心裡越來越清晰。那是原來已經忘很久的事﹣﹣當年九歲的小孩誰會記得只有一面之緣的神父說教?要不是那張圖太可笑,印象深刻,又是在同樣適逢過節的大日子,還真想不起來。
嘗試著甩開此念,石內卜聽到風中颳來前方人的聲音:「那天也是下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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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對其他學生安全考量,貴子弟不適於就讀必須團體住宿的學校,實感遺憾,但學院生活規定……」
揉掉那張已經看爛的羊皮紙薄箋,十一歲的雷木思.路平任自己躺在教會學生宿舍的床上﹣﹣雖然比起其他學生住八人合宿的上下鋪起來,只有一人住的雙人房是極好的,但內心深沉無力的感覺使他完完全全地懶散起來。
再一天就月圓,變身的滋味很難受,也痛苦不已,而在本來至少可以聽神父主持耶誕彌撒的夜裡,只有一人靜靜躲在野地,才真令人想到心寒。
「而且神父今年也不在!」望著窗外飄起的雪片,褐髮男孩的聲音更加暴躁而委屈。
為什麼天底下就屬自己最不幸?為什麼自己會因為父親的緣故而被狼人咬傷,然後成為一個無法上學,只能在教會跟著神父讀書自修的孤獨人呢?而在今年以前,母親還不斷安慰自己:「麻瓜的社會或許不能讓你加入,但你有巫師的能力,一旦霍格華茲開學,那麼在巫師的社會,你就可以重新自在了。」
心胸開闊又是自己親戚的神父雖然為了主的緣故不大提魔法的事,但卻也用這類積極言辭鼓勵自己萌發向上信念,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快兩年),路平真的是抱著開朗而愉快的心跟著神父讀很多超過同齡學生會讀的書,還自修不少化學書籍,常幫廚房愛爾蘭籍僕婦工作的結果,是既受稱贊又學了不少同年紀女孩子都還未必開始學的作菜技巧,讓他覺得自己真是個有用的人﹣﹣可是一切都在今年暑假接到那封貓頭鷹郵件時粉碎。
郵件送來的那晚,自己也是變身而不在,等一早拖著沉重步伐回到家中時,只看到悲切的母親用無盡溫柔的眼神來迎接,並誠誠懇懇地對自己說:「瑞,你相信上帝的考驗嗎?」
如果上帝喜歡這樣考驗虔誠信徒﹣﹣春天才滿十一歲的雷木思.路平,在努力克制自己表情,不讓已經紅了眼的母親再流淚時憤怒地想﹣﹣他寧可叛教而出。
仍然是神父將自己接到教會來住,但這次,路平很難再提起暑假以前那種積極樂觀的態度面對人生了。
「有什麼好處?」
在上個月神父舉行完懺悔儀式關懷他最近讀了什麼書,學了什麼東西時,路平回答:「反正我一輩子也沒有用到的機會了。我不能出社會、不能找工作,那我還讀書幹嘛?我去幫愛蒂拉(廚婦名字)做菜就好了。」
那時神父這麼說:「瑞,靈並不是只存在於實用的。越是苦難時,越會需要它。而如何能幫助你得到他,廣博閱讀得來的知識啟發智慧,是很穩定的途徑。或許不像祈禱般能得到聖靈直接庇佑,但它不失為學習先知、聖人行為的管道。而當你讀到一個瓶頸時……」
那天只聽到這裡就甩門出去(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發這麼大脾氣,事後有好幾天不敢看神父),所以神父說到後來會怎麼樣,很難判斷。隨著天氣越來越冷,過去讀的一點書本知識也隨著冷靜情緒後開始自我分析,從五天起他恢復去鎮上圖書館借書看的習慣﹣﹣暪著神父,因為以少年人的心情來說,很不想讓大人覺得「他們的說教」是成功的。
路平慢騰騰地趴到窗口,望著空無一人的教會院落,又嘆了一口氣。
今年教會得到一筆款項,再加上有南方姊妹會邀請,由神父以下,差不多所有學生都跟著去南部姊妹之家住一禮拜,並在那裡過聖誕節。教會裡只剩下負責雜務及園藝的門房和兩天來打掃一次並料理三餐的僕婦看管,然後就是自己(在這種日子得裝病,這次路平是用吃壞肚子要休養三天的藉口)和一位上個月從外國來實習的神父﹣﹣教會這一禮拜有什麼要事都由他負責,不過也沒什麼事,所以路平到今天也沒見過他。
一個人躺在床上實在太太太無聊了。
路平終於翻身坐起,唉聲嘆氣地穿好鞋襪,用最有氣無力的腳步拖著身體走出房門。
教會房區雖然不大,但空無一人時也顯得靜悄悄。路平走下木梯,沿著長廊往前拖行,聽到禮拜堂裡有人愉快地哼著「老黑爵」的調子打掃。
看來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東方人氣味,拿著掃除用具轉過身,在看到自己時注意了兩秒,立刻用開心的語氣道:「我想你就是瑞吧!約瑟神父跟我提過!他說你是個認真用功的孩子,所以有時會一直待在房裡唸書。我本來想晚餐到了再叫你。啊,我是盧神父﹣﹣嗯,還在學習中,不過完成訓練後就會是神父了。」
路平呆呆地聽完這位「大哥哥」講完的話後,一時不曉得該笑還是該先行禮﹣﹣神父在外人前還保留自己面子倒是值得感謝。
盧神父看著他的模樣,和氣的笑了笑:「嗯,你也不用特意隱暪,約瑟神父告訴過我你的『病況』,我的家鄉很多鄉野傳奇,所以我倒能接受這類人的存在﹣﹣不過你看起來,比我想像的正常很多。」
「難道我必須青面獠牙嗎?」路平不太高興。
「抱歉我還不太會說話。」盧神父立刻嚴肅地說:「我只想解釋:身體的病痛並不能干擾精神的健全。只要一個人肯接受靈性指引,設法讓自己選擇向善之路,他一定能逐步成功。」
由於這是一種很大人的說法,路平也就裝著老成地接受這番話(雖然還有點難懂)。
「我已經差不多打掃完了。一會兒就來做彌撒吧!」
「什麼?」路平以為自己聽錯了。
「反正教會裡只有我們兩個參加耶誕夜餐,早一天舉行也無妨。」盧神父很能變通:「約瑟神父說你的病在這個耶誕夜是重得不能見人,那我們就提早點過節吧!也早不到二十小時,在東方,現在就是明天這個時間。時空只是個三度的限制啊。」
路平發現一個開開心心,一派樂天的人似乎很難使人不跟著快樂,長久來,都覺得虧欠待己如子的約瑟神父,使路平有時都刻意守規矩安份做事,今天遇上位活潑的年輕神父時,覺得像突然有個新靈感誕生。
「不過沒有努力工作的麵包吃起來不香。」盧神父表示:「今天下滿多雪,讓海拉先生在門房工作外還得鏟雪,也太辛苦了。你願意去幫忙打掃院子嗎,瑞?」
「好的,盧神父。」對著陌生人反而可以更自在,路平回答。
「那鏟雪就拜託了。雪鏟在樓梯下儲物櫃裡。今天跟明天配合假期,愛蒂瑪女士休假,我得去鎮上買這兩天用的食物,得趕在商店街六點關門前買好,現在我出門去,教堂就交給你,路平先生。」
盧神父一派對大人說話的樣子吩咐,路平不得不抬頭挺胸回答:「好的,神父。」然後在盧神父拿著大傘出門後才趴在桌上笑個不停。
「盧神父真好玩,雖然講話有點笨。」
褐髮的少年做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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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另一方面
為什麼那麼大的雪裡,父親會突然失去蹤影?
對雖然已有九歲,但個頭瘦子而衣衫單薄的小男孩而已,滿天地都是和自己一身相異的白雪可怖地像可以將自己所有餘溫的黑色都覆蓋到完全不見。
好像是前天,父親向母親罵了一句:「別用你那種人的臭血統帶壞我兒子。」就匆匆帶他出門。而之所以開始這事件,可能是從自己重感冒,醫生的藥吃了快一個月還是斷斷續續咳嗽盜汗不斷,於是母親自己煮了一種特殊藥給自己開始﹣﹣滿有效的,才喝兩劑就越來越有精神。還很奇怪為什麼母親不早點煮藥,還要等父親出差去才做。
結果因為開會順利兼公司配合節日調整假期而提早回家的父親撞見滿屋的藥氣,跟看到一個鍋中冒泡的奇特藥汁時,眼瞪大到非常可怕。那天晚上就聽見父親一直怒聲斥罵(「下流」、「噁心的巫婆」之類)及母親不斷求告的聲音,使自己病情都快重新加重。第二天母親雖然還在發抖,但不顧父親反對,又餵自己喝完最後一劑藥後,身體是好了。父親的臉卻變得非常沉重。當天下午就將自己抓出門去。
那種藥沒什麼不好哇!爸爸為什麼不喜歡?
坐長程車上連跑一天一夜,困惑又疲累的自己問出這句話後,父親的臉就變得非常可怕,默然不語地帶自己走出下榻的旅館,然後……
習慣翻閱母親私下捧讀的書籍,及從小少有朋友而不得不以書為伴的生活,使才九歲的賽佛勒斯.石內卜漸漸想到一個大人看的報紙社會版出現的字眼。
遺棄、迷途……
怎麼回事,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啊!
天暗時雪雖然停了,但白茫茫的光地簡直像看不見盡頭,瘦小的人影緊緊抱著上身,努力忍住不哭出聲。
在雪中走了好久,天色都暗了,也沒看到城鎮,只有一排看來是郊區觀光時的(現在已經關上)木造商店,都是冷冷清清。
縮在木階上避風,雖然不想哭泣,但眼淚還是隨著嗚嗚咽咽的聲音流出來。
「可憐的孩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呢?天都黑了,還不回家嗎?」
溫和的語氣中,石內卜抬頭看到一個撐著黑傘,裹著黑大衣的人。或許因為這人也是黑髮黑眼黃皮膚,本能地使石內卜認為他應該是自己同族的,所以「不像壞人」。
不過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有呆呆地瞧著這位大人手中抱著的滿滿食品購物袋。
「你迷路了嗎?」大人很和氣地問:「是不是跟父母親出來玩然後走失?」
石內卜點點頭,又搖搖頭,困惑地坐著不動。
是他迷路還是迷路的是爸爸?
「天那麼晚,要送你去找警察伯伯也很困難呢。」
雖然不喜歡被當小娃娃似地,但能聽到一句溫柔的話語總是雪中惟一的火光,賽佛勒斯.石內卜勇敢地擦乾眼淚等大人說下一句話。
「嗯,從這裡再早一點點路,可以到一間教堂。」大人還是很親切地伸出手:「我是盧神父。會遇見你,一定是上帝的旨意,你要跟我回教堂去嗎?我們有耶誕大餐跟小型彌撒。」
雖然父母都不是教徒,但現在天地間只剩一個人可以尋找時,石內卜決定還是跟著去比較好。雖然也很怕「綁票」,但現在肚子餓得要命,腳也快走不動,天黑下來又好冷,還是跟著回去比較好。
「走吧。」
被人親切的握著手走入雪中時,石內卜心裡還是有點高興。
父親從沒這麼慈愛過呢!
***** ***** *****
盧神父什麼時候回來啊?
弄完庭院的積雪,洗完澡,在廚房削完馬鈴薯又煮起愛蒂瑪所教蔬菜濃湯的路平,沒隔幾分鐘就從廚房窗口往外望﹣﹣這裡看出去的側門,是教會大門柵欄關起來後出入的地方。
離鎮上路不到兩公里,而且採買食品店在四十分鐘前就關門了,神父往回家路上走也走太久了吧!何況雪已停了,應該比冒雪時好走得多。
將燉鍋蓋子蓋上,讓煤氣爐轉成小火,路平又走到廚房後門添柴用走廊往外看。
燈光下,突然出現一個全黑的影子:「瑞。」
「盧神父,您回來了。」
路平隔著門從上方看清人後,跑下廊梯替他打開側門內鎖。只見盧神父施展全力將購物袋或掛或勾或抱或壓地用一手拿完,另個騰出來的手橫拿著傘墊在背後,腰後露出兩隻細細的腳。
「這是什麼?」路平雖然可以猜到(從小接觸教會,他所知的善心教職人員所做的行動幾乎如出一轍),但還是在關上側門,接過盧神父手中一半物品時問。
「親愛的瑞,這話很沒禮貌噢。」盧神父開朗地教導著:「你該問『這位孩子是怎麼回事』,人與人相處,禮貌是很重要的。」
「是,神父:這位孩子是怎麼回事?」
路平從善如流地道。
「我在鎮外春夏商店街木屋遇見他,他可能迷路了。現在天晚又沒有電話,我想明天天亮後,再送他到鎮上警察局報案。今晚就留他在教堂過夜吧!多個人,我們的提前彌撒也有趣一點。」
「噢,是。」
雖然好不容易在孤寂後受到重視,使路平很想像個受寵的小孩般獨佔大人的注意力,但下午工作完後又很覺得自己該是往「少年」成長的階段了,不能像「小孩一樣」,所以當下挺挺身就往廚房走:「神父,飯我來做就可以。平常愛蒂瑪做二、三十人吃的份量時我都會幫忙。您可以先去洗澡。中央熱水系統在七點後就停止供應,得快點。」
「啊,是啊,天氣冷。感謝主還有熱水澡可洗。」盧神父隨時愉快的摸摸這小大人的頭:「我帶小客人去客房,這就麻煩你了。」
這小客人究竟是什麼樣的?
雖然努力克制,但小孩子始終有著強烈好奇心。路平設法研究盧神父背上現在正累得打盹的黑色身影,但跟盧神父同色系的衣裝,像保護色一樣,根本無法看清。
算了,吃飯時總會看到。
……
想是這麼想,但在半小時後開飯,路平發現只有自己和神父兩人。
「那孩子太累,洗完澡就睡了。我想不用吵他,依我判斷,他可能已經走了大半天,睡飽點也好。」
「為什麼要一個人在外面走呢?」路平想用符合大人語氣的質疑法。
「小孩子貪玩時總會迷路。」盧神父告訴他:「而且我們要記得,不要去想已發生事件的原因,而是要從現在起認真去領悟並做出能改善後來的結果。主的羔羊上十字架,重點不在去研究他為什麼得替我們的罪流血,而要重視他的流血使我們得到救贖跟悔改的機會。」
這種言論跟路平平時所學頗有出入,他也只能保持微笑點頭。心中暗自嘀咕,盧神父多少還是有東方哲學思想﹣﹣約瑟神父在教學時有時會提點這。
晚餐吃完,盧神父留了一份能保存的放在有微火的爐上後,向路平道:「今天天氣冷,我們也不用再去禮拜堂,免得又得升一次火。就在這裡做彌撒跟禱告吧!」
「嗯,可以啊。」
雖然約瑟神父也是很開通的人,但能如此不計較繁文縟節的神父,路平倒第一次遇上:「那還有進堂式嗎?」
「你要從廚房門再走進來一次也可以。」盧神父很認真地說。
路平笑歸笑,還是照著做,然後便等著神父拿《聖經》講道。但盧神父卻只將手擱在《聖經》上,若有所思地道:「有件事我很想問清楚,約瑟神父說過你的病的問題﹣﹣」
這句話立刻使路平一直以來愉快的心境全消失,滿臉不耐起來。
盧神父看著他,莊重地道:「你很在意吧!」
「如果得病的是你,你也會在意!」路平很有點氣:「不論晴雨寒暑都要躲在空地,然後忍受痛得要命的扯裂感。你骨折過、抽筋過、斷手斷腳過嗎?變身時會是這一切加起來還痛一百倍!」
「我相信。」盧神父不再帶笑,而變得溫和許多﹣﹣這時他不像個大哥哥,卻像約瑟神父般莊嚴地如同聖堂:「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上帝對你的信心?他相信你的肩膀能比人扛上更重的枷鎖,所以想用你的堅持顯示出祂的榮光。」
跟約瑟神父同樣老套。
路平不感興趣地閉著嘴,瞪著爐火看。
「你知道聖克利斯托弗嗎?」盧神父看著他,改變話題。
「東正教的使徒。」路平讀過不少聖地書籍,很快回答。
「沒錯。」盧神父笑了笑:「據說聖克利斯托弗長得俊美無比,天下女人見了無一不愛,都拚命追求他,打擾他的清修。他實在煩不過,於是祈求天主將他變成狗頭人身,於是少女們都嫌棄他而散去,聖克利斯托弗一輩子頂著狗頭而能專心地追求主之道。」
「但我這又不是自願的。」路平不耐煩起來:「聖克利斯托弗追求至道,但我還是小孩啊!」
盧神父搖搖頭:「重點不在這,瑞。重點是:一個人內心的修養,遠勝於外表的限制。聖克利斯托弗了解這一點,所以他寧可放棄人人稱贊的美貌,去得到內心修練的平靜。你願意從這裡去想想看嗎?你可知道,手足殘缺或重病之人,只要心內有善﹣﹣經上喜歡叫它做信﹣﹣就能得到看顧。」
路平微微瞥過頭,認真地想了想:「好像有點道理﹣﹣雖然我沒有很懂。」
「能說出這話表示你已經懂了。」盧神父道:「剩下就看你自我體悟。那麼,今天彌撒到此結束。感謝弟兄姊妹們。」
「不用聖餐禮嗎?」路平訝異地道。
「說真的,吃了你的大餐,我肚子可飽呢!現在也不是在山上等五魚二餅分配,也不是等羔羊流血,我們就到此結束吧!」盧神父笑了笑道。
盧神父跟約瑟神父相比,真不夠像正統神父﹣﹣路平心想。
不過,轉念一想,他說的話也自有一種可以使自己接受的道理。
也許上帝是用不同的方法讓自己愉快的接納這無法改變的體質包袱吧!但,真有像盧神父所說的,世上存在有能夠看穿自己表象,而會為了自己內在珍惜不已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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