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二者擇一
「臥雲先生,和素還真?」
覆述一遍莫召奴的言論,琴魔設法讓自己明白眼前這微柔一笑便天地飛雪似的人所說的一字一句。
「是的。」莫召奴說話完全平靜自然,彷彿是在談最不佔版面的廣告新聞。
「什麼意思?」琴魔終於問道:「我跟臥雲先生或素還真的選擇,有什麼關係?臥雲先生是我的好友,但卻不是家人;素還真跟我只有點頭之交,那琉璃仙境的權力之爭,跟我有什麼關係?」
莫召奴眼神微凝,下一秒,轉到琴魔臉上。
瞬間,就連最敏銳的耳朵都聽不到聲音。
雖然早知道莫召奴是惟一以男子身被列入「四方美人」的特例,但之前一直注意他的聲音或外貌整體,完全不知道,他的眼睛將視線完全集中地投射過來時,會清麗地令人不知呼吸的存在。
好在,下一秒,就聽到玉碎般的冷靜聲音輕輕一喚:「琴……」
「無垢!」
反射地轉過身,見到白影平淡時,一切迷霧都像被洗淨似地:「你不休息?」
「我沒事。」半盤坐在拉開的和室門前廊下,白無垢像入定般地望了望場景:「倒是你,也該回花座君的問話吧!別沒禮貌了。」
「可是我不太懂。」
琴魔毫不猶豫地走向伴侣之處,同時說著:「這和我選擇什麼有關嗎?」
「如果別人問你愛吃麵食還是米飯,你總能判斷高下吧?」
白無垢微微一笑地道。
「噢,無垢是指,回花座君最單純的想法?」琴魔來到廊下坐定,才回頭看著莫召奴的方向──或許距離遠了,又被梅樹陰影遮住,那雙眼也不再那麼驚人──想想道:「如果單問我,我只熟臥雲先生,臥雲先生也是我至交,如果他們兩人出現了相爭權位的問題,我自然站在臥雲先生這邊。無垢,你也會吧?」
見到期待的關切,白無垢只淡淡一笑。
「那麼,您是希望臥雲先生平安吧?」莫召奴輕柔地做出結論。
「當然!不過,我想不出他怎麼會不平安。臥雲先生是六逸之首,又是你們仙境四兄弟之一,人聰明絕頂──我看他是惟一可以跟無垢談的人──又不問任何政事,當然不會不平安。何況以他身手,世上也沒幾個人可以對付他。」
琴魔對好友推崇備至的頌揚,對常聽他用話語氣的白無垢而言,不過微微一笑;莫召奴卻似有些訝然地注目著。
「原來,是這樣嗎……」
慢慢地做出結論:「所以,雁雲對你而言,比較重要。」
「是除了無垢外最重要的朋友。」琴魔糾正道。
「那麼,如果你知道雁雲將不在世上時,你會拚命去阻止了?」莫召奴道。
「什麼?」琴魔猛然提高音量:「你說臥雲先生?他怎麼……他有什麼不治之症嗎?不可能啊!去年年底我們一起做過健康檢查,而且……」
「琴,」
白無垢沉著一聲,使琴魔停下話,困惑地望著伴侶,見到此刻深藍如夜海的眸子平靜無波,道:「我想,花座君另有所指。如果是健康問題,只怕也不是人力能阻止的。」
「當然。」莫召奴也柔柔一笑,聲音清冽地道:「我想我得先聲明,這是青陽……二哥所為,我本人在這件事中,完全沒有介入,或者該說,無權置喙。」
琴魔不解地望著伴侶,實在想不通莫召奴說這話的用意。一方面是他從沒想過,再者,自白無垢清醒後,心中擔子一放,更沒去注意莫召奴的談話了。
白無垢清清地道:「花座君是要談合修會?據在下所收集到的資料,合修會雖是兩大分家之一,但在日本區勢力裡,倒是和伊賀派互輔互成。然則花座世家……」
說到此,白無垢停下話。琴魔則佩服不已地道:「無垢,你幾時取得資料的?是傲神州答應代查的嗎?我們這幾天都忙,你還能看完!」
「好了,別在花座君前自稱自贊。」
聽一對相知甚深的伴侶互答,莫召奴似微微輕羨似地低嘆一聲:「既然白先生也知曉,我倒不必再說。沒錯,青陽子和非凡公子的確已經有打算吸納琉璃仙境產業的用心,但平心而論,六逸若在,琉璃仙境根基穩定。又有我和他並列兩大分家,因此,他會希望雁雲這個掣肘者不在,也是很合理。」
「那怎麼做?難道他會派人進行暗殺活動?」琴魔大惑不解:「我倒不覺得他是那種人——雖然我不欣賞他。」
白無垢聽琴魔不忘加註的說明,又是一笑,轉向莫召奴時,道:「我們聖城既然已由聖母接下花座世家委託,自然也請花座君解釋清楚。」
聖母接花座世家委託?但天魔卻派無垢來幫魔魁之孫的忙,這怎麼辦?
琴魔記起此事,不免頭大,關切地望著愛侶,連莫召奴說些什麼都沒注意聽。
「……那麼,琴先生以為如何?」
柔和的聲音傳入時,琴魔回頭一望,只見莫召奴微哂地,眼光卻沒再望來,而是落在不知何時出現的真田龍政身上:「方才龍君所言,可是您才能做到的。」
說什麼?
琴魔竭力回想,但他素來傲人的無心聽言能力,在有愛侶在場時往往發揮不了作用——誠實說,還是因為有無垢在,所以自己總會將「聽話」的工作安心放下的緣故。
「我想,琴需要想想。」
白無垢輕聲替他接口:「感謝您的意見。」
「不。是不該打擾。」莫召奴輕笑道:「畢竟夜深,兩位休息吧!」
「呃,是,晚安。」
看著莫召奴兩人離去,琴魔舒口氣,問:「無垢,方才是怎麼?」
白無垢低下眼,片刻,才道:「如果照花座君的提醒,只怕,我們要立刻離開才好。」
「嗯,要回去嗎?」琴魔第一時間高興起來:「太好了!我一直希望有一個新年能在我們自己家渡過!每次都有朋友𨘋雖然也是個交誼方式,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夠獨處就好。」
見伴侶滿心歡喜的真摯,白無垢倒怔了下,才微微一笑地點下頭:「的確有好陣子沒回家。」
「是啊!聖城排給你任務總不挑時間,傲神州他們老做情報統整,你卻到處跑,這未免本末倒置。」
琴魔念及愛侶的辛苦,就代他發氣。
「這也好,至少也可以行萬里路。『百聞不如一見』。」
白無垢笑笑道。
「無垢你都太為別人著想,從沒想你自己。」琴魔握住他手道。
「好,就說到這吧!」白無垢輕輕道:「我剛已想過,如果你要救助臥雲先生,你非得趕在青陽子回琉璃仙境前去不可。」
「什麼?為什麼?」
琴魔大惑不解:「這和青陽子又有什麼關係?」
「我記得傲神州傳來的訊息裡表示,青陽子近日曾前往某地。」白無垢思慮地道:「而那地點,正是……臥雲先生他們小時待過的地方。」
「那又如何?」琴魔似乎仍未想到。
白無垢望他一眼:「如果……假設……嗯,臥雲先生有些,嗯,童年之事不願人知,而被拿作……條件時,可能他不得不,退讓六逸之位。」
雖是含蓄,但琴魔立刻想起:「他又要對臥雲先生做出掃除動作?兩大分家就不能跟本家安然相處嗎?那我一定得幫忙臥雲先生¬¬——但,我要怎麼幫忙,無垢?」
見琴魔一心為友的模樣,白無垢淡淡一笑,道:「臥雲先生最近有沒有交代你什麼?」
「不就是樂會的事?但那大部分是跟雪精商量,而且雪精又被拐。」琴魔嘀咕著,突然又想起什麼:「對了!今晚在國宴表演結束時,臥雲先生有託我替他將某個東西轉交給他本家琉璃仙境的素環真,但是什麼東西也沒明說,只拜託我轉交。我還奇怪,為什麼他不自己去就好——何況,我聽說本家不日會來到日本做趟簽約活動。但聽臥雲先生的意思,他託我務必入琉璃仙境。嗯,無垢,我之前一直忘了告訴你這件事,抱歉!我以為你跟臥雲先生談時,他可能會向你說。」
白無垢輕輕搖頭:「臥雲先生向不託人,現在卻鄭重請你辦這事,我想,是很重要。你就去吧!他要求什麼嗎?」
「也沒有什麼。」
琴魔側著頭回憶:「三天後,持他給的通行卡,直接去琉璃仙境,將通行證順便交給本家就可以……這,臥雲先生只說這個了,無垢。」
微微凝神,白無垢點首:「那麼,還是去做吧!如果時間在三天後,你得早點出發。買機票辦旅程都得花時間,何況現在沒有雪精,我先來看看吧!」
「但,日本這裡的事?」見伴侶回往客室開啟攜帶型電腦,琴魔更加不解:「無垢,聖城的任務難道不優先?」
「我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白無垢輕輕地道:「為了臥雲先生的友誼,你還是去替他完成這項請託吧!」
「我相信無垢沒問題。但我不想……好吧!我會儘快回來,你一人要當心!」
琴魔反覆叮囑。
「放心吧!在花座世家裡,不會有什麼事。」白無垢淡淡一笑。
雪,似乎停了。
十八、隻影獨行
來到琉璃仙境中國區本家山境,琴魔雖抱定主意只做完至友交代的事情便走,但看到本家回歸後,仙境改換地更加氣派雄渾,又超雅脫俗,也忍不住邊走邊看。
「無垢一定喜歡在本家看到的那池白色蓮花,還是原生種的。一些無聊種花人將牡丹跟蓮花混種種出什麼『富貴娃娃蓮』,簡直污辱花之君子!不知能不能跟臥雲先生談談,要點種子回去。」
獨自一人時,習慣地自語自言,琴魔對著眼前景色,凝想伴侶素性喜好地自語。
上回來琉璃仙境是為了「清香白蓮」的事,那時由一群且是仙境的人馬同來,倒是立刻去到主廳,然後便是白蓮現世。但現在自己單獨上山,雖然有電子通行證明可以毫無阻擋地直行無礙,卻未免安靜地令人想彈上一曲。
靜……
琴魔站住腳。
靜得不尋常!以自己的耳力所聽,尚會如此靜謐地令心跳加速的空氣,一定有些不對勁。
「琴先生吧?」
身後有個突來的聲音道。
這聲音從沒聽過。琴魔回身一看,只見是個清冽冷目的十八歲青年,身材高挺,氣度雍容,雖是客客氣氣請示的問候,卻隱著風雷領袖般的魄力。
那青年看他訝異,當下一笑,笑中立刻浮現符合他年齡的稚氣:「我是仙境本家守護之一,第四代青龍。奉線伯之令,請客人上山。」
「你是青龍?那你跟玄武……」
「他是我們這代中年紀最長,算大哥,而我是這輩裡排行最小的。」青龍道:「所以我才只負責固守本家。不過,難得看到琴先生一人前來。我聽雪精說過,白先生和您形影不離,只除了音樂表演不出席外——怎麼今天您一人上山?線伯派我來迎時,我還奇怪著。對了,雪精怎麼也沒跟您一道來?」
琴魔首次覺得仙境本家裡也有可以聊開的對象。
在臥雲先生外,也有人能毫無機心,關心自己所關心的人。相處起來,也可以放心。
不過一轉念,琴魔便想到從他話裡隱含的意思。
「你說你是這輩排行最小,因此留守本家,那意思是說,每一代的四聖都會輪流在不同的地方?」
「當然。」
青龍道:「如果世代都只固守一方,那多無趣?也沒個交集啊!人要多歷練才能成長呢!」
怎麼,彷彿覺得有些事情沒想通?
聽青龍侃談,琴魔凝神想了想,但仍沒想到。
可惜無垢不在這,他一定能聽出什麼。
琴魔想著,但碰上氣質不錯的年輕伴侶,已是樂事,暫時不再多想,只笑笑道:「這話聽起來倒跟雪精的一樣,果然會變成朋友不是沒原因。」
「還好啦!對了,我才奇怪,雪精怎能不同您一起來?他整天都在那唸著『琴大人』的,又是經理。」
「雪精他……」
琴魔欲言又止。記起兩人分開時,伴侶殷殷囑咐:「雪精的事是個意外,我會全力解決,你暫時別將他的事向任何人談起。」──當即道:「他也有事。何況無垢在日本的事比較重要,他就留在日本協助。」
「原來如此。」
青龍露出的淺淺笑意不易察覺,但琴魔卻在瞥眼瞬間感受到一種世故。
究竟是琉璃仙境本家的人吧!
琴魔雖然念在他還懂得問起雪精份上,保持客氣,心想卻決定省下其他過多對話:「你剛說是一線生派你來吧?那,現在可以進去了嗎?臥雲先生叫我在午前趕到,有急事交代,也不知有什麼事。」
「我知道,雲先生有傳訊過來。」青龍領頭走:「線伯說,雲先生請你來了後,待在夏之廳。」
「夏之廳?」琴魔問。
「啊,我忘了。」青龍輕輕擊掌道:「上回您來,也沒多待,何況又出本家的事,想來沒好好逛。琉璃仙境本家,自然也有不錯的庭園佈置,按最基本的春夏秋冬鋪設──聽說,早年我們四聖的初代,就是按四季庭園方位守護的。隨著時代進步,不用四個人牢守同個地方,才分出去的。」
「而本家,在前代就一直以『白蓮』為信物,自然,是待在夏庭的時候為多。」
聽著青龍解說,並帶領琴魔往本家山庭南方走去時,琴魔感覺氣溫漸漸暖融起來。琉璃仙境崇尚自然,沒有伊賀派高科技的調氣,但善加利用地形,將南方背風處山谷巧妙依勢築成屋落,在過山風氣流下沉後的地形積聚出四季如春的美感,故即使是寒冬,「夏庭」至少都保持住攝氏十五度上下的氣溫。
「夏之庭就像終年初夏的溫度。」青龍比道:「所以,如果琴先生為了山下寒流而穿了大衣,現在可得脫下才不會太熱。」
「那看來,冬天一定是賞梅好時節。」
看著靠地形氣溫盛放的白蓮,琴魔想起白梅似的伴侶。
「也許吧!不過,主人倒沒什麼功夫來賞,至少我在這裡時都沒看過。」青龍倒很豪快地接話回答:「往年都是線伯指派我們看守整理環境而已,但今年,如果本家有意,在這裡賞梅也不是難事。但看家主意思,還是留在夏庭的時候多。連新起屋落也是建在山谷這,不像前代是建在中廳。」
夏庭……
琴魔看著清淡的景物,不由得回想自己過去幾天在日本所見。
「原來夏天,會比冬天還冷。」
「啊?」
青龍回頭看他,似乎沒搞懂他說什麼。琴魔卻看向夏庭蓮池旁的房落,也不是什麼雕樑畫棟,山櫛藻栥,也沒有什麼暮鼓晨鐘,香煙繚繞,不過隱隱的清氣遺世獨立而生。
──試問本來無一物,更從何處悟三生──
外體青竹建成的房舍在溫暖的山谷中隱帶涼意,使琴魔心忖自己就算不穿回大衣,也該披上圍巾。待看到「夏居」主舍竹柱上刻鏤的字句,心下更覺涼冷。
和在日本飛雪連天不同。那般空氣中,仍有淡淡微笑的人溫和伸出手與自己交握;或是握著書卷傾聽自己的琴音。
相對之下,雖然溫暖但沒有其他人所在的夏之居:幽篁,可一點都不有趣。之前還有個青龍閒扯乎,但青龍送上飲食後,就說一線生還有交代其他事,再說家主會客時一般他們守護者也得離開,請琴魔自己打發時間就離去,讓琴魔更覺得安靜。
「安靜到……死氣沉沉。」
琴魔不由得發出評語,自言完時,才想起這種論點,伴侶向來不太願意他說出口。
「有時不要太直言,琴。」
柔和的聲音總是有比自己更深沉的智慧:「試著多斟酌字句再開口罷!」
「唉,你又不是不知這小子想什麼說什麼?」傲神州每每在旁聽時插入這話:「不過這也沒差,反正他只要專心彈琴就可以過日子,其他就由你跟小雪娃處理,快樂至極!」
「嗯,我聽你的,無垢。」
撇開傲神州搶酒喝的喳呼,琴魔許諾。
……
回想起來,琴魔又重新坐下,抬上琴。
雪精失聯,無垢又不能同行,只有自婚前相贈的無量琴陪著自己,也算是一種分身的相隨吧。
撫著弦,原先的急躁都平息不少,代之而起,是另種關切。
「無垢不知現在怎麼。雪精,也希望平安。」
想著最屬於自己的家人,琴魔輕輕撥動弦音。
「雲白山青萬餘裡,江深竹靜兩三家。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
憶起在上回事件結束後,能有暇日同棲新居之樂,琴聲的喜樂更加自流。
「身不惹塵任自由,心無煩悶亦優游;窗臨水曲琴書潤,人讀花間字句鎏。」
夏日庭園中共同琴書消暑的心情帶入琴中,周邊彷彿完全地回到夏庭應有的季節。
熱起來。
琴魔琴聲陡然一止,不由得皺起眉。
原先尚算清和的氣氛,受到一股強烈的霸氣,使空氣裡多了種壓迫性的焦躁。
琴魔甩開心頭不快,抬頭四處游目,暗暗尋找烈焰氣質的來源。
突然,出現聲音。
之前一直靜謐的空間裡,聲音說來就來,即令琴魔是總被傲神州取笑的「單純過頭」,也深感不對勁。
或許,是少了素衣白淨的人陪在身旁,而不得不產生的防護力吧!
「……所以,你不覺得可以試著『看看』嗎?」
深沉而悅耳的男低音渺遠傳來時,琴魔一凜。
極輕極遠,可能是因收音效果或隔音壁(臥雲曾向他解釋過主家為防商業間諜,起居坐臥處的收納聲音設備非常精良,幾乎不會有任何可以自外竊聽的方法),才使之前聲音低不聞。但現在穩下心後,琴魔立刻察覺那隱約起伏的波長。
像自門縫洩出的輕動。
怎麼回事?
雖說青龍請他在客廳內等候人來接待,但久坐已煩,琴聲解憂又被人打斷,這時候,不看清原因何在,委實不合琴魔的性格。他當即收起琴,搭回背上,本人循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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