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被裡是暖著,還帶了點之前微微的馨氣,但被外的空氣是相對冷的。
  
  我將手指略略伸出被子,又縮回來。
  
  至少有個火盆在外,會比較捨得出被子啊!就算外邊有「無風情況下曬到時才會暖」的「詐欺式冬陽」,但從被子到洗臉盆之間的這段距離⋯⋯
  
  這時真覺得古代的「炕」是很實用的發明,但摸到另一側枕頭已空,小花早就起來鍛練,我只能咬咬牙,唸著:小爺才不會輸——的掙起身。
  
  老房子是大到會冷的!雖然小花已經在多年前就找到名匠重新修整過安全網,又有大師設計的美感度,不過那些長廊大窗,就算改成氣密式了,整體來說活動的人少時,熱度絕對不夠!當然,客廳廚房跟共享的主臥總有一定的溫度調節,但小花也很少像網上炫耀文那樣開到可以只穿薄衫跟短袖,因為——小花很認真地說過:「保持訓練從日常做起」。
  
  所以,看著眼前出了書房後吐出的氣是白色的,就知道這裡的冷度。
  
  穿著純絲內衣跟純羊毛衣倒是不會太冷,耳朵是連帽式一併蓋著也撐得住,但,在到了外院時,看到小花用他的身法,站在屋頂清著細霜做為每日練習,我是看了就冷!
  
  「大老闆,下回僱人做吧!你這身份還在高來高去,成嗎?」
  
  我拎了在廚房煮好的薑茶(因為小花不太喜歡保溫瓶帶有的不鏽綱味,所以還是以瓦蓋套舊式被蓋那種保溫法帶著),用手遮了薄雪反映的陽光,道。
  
  雖然因為反光看不見,但聽到小花輕輕笑著,然後扯了身上繫的繩子自屋簷輕輕縱落。就算夏天他也會上去看積水、掃青苔或檢查攝像鏡頭有無正確運作,讓我想起中學有陣子迷武俠跟忍術時有時聽到過「跳小樹到跳大樹練成的輕功」,看來小花只要有在家就保持用這種方式練「飛簷走壁」的身法。
  
  跟他比嘛,我只維持跑步跟重訓,嗯,還是別比了,我還是仰望就好。
  
  「與其重作馮婦,倒是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比較好。」
  
  小花將喝一半的薑茶遞給我時說。
  
  對於他能將我還沒說出的話就先回答完已是見怪不怪,不過現在小靈因由秀秀安排,跟她家的二丫頭申請做一年交換學生,由於申請已過,此刻正開心利用當地已開始放的寒假,跟二丫頭和幾個同學組隊,說著玩幾周自助旅行而南下、已開始學習企業的日曦則在年中就到成都協助家族老地盤經營、年長的禾嬸幾年前就因身子骨因素,逢冬至後就去南方住在我老家舊房到春分過才返北,都是沒到舊年節不會聚首。這時更清冷的內院裡,若是沒有對話,挺⋯⋯
  
  「難得有閒,去走走吧!」
  
  小花將為了上屋時而戴的防紫外線眼鏡取下,向我眨眼:「有沒有想吃耶誕大餐?」
  
  「過外國人的節幹嘛?咱們小時誰有玩這個?」
  
  何況這年紀已經沒有辦法「吃到飽」了,回想大學時偶爾有學長姊請客吃無限烤肉時的那個量,真的夠抵現在一天的份,簡直想不起當年怎麼這麼能吃。這樣看,像悶油瓶那樣不老倒是挺有點令人羨慕。
  
  不過有小花同行,心理上是更愉快。
  
  由於長版羽絨衣跟毛帽都是中性的造型,在街頭走併肩也不至於被人特別留意。
  
  何況我們現在在圓明園裡。
  
  走在半結冰的湖水旁,我聽到小花輕輕在哼「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望了小花側面,雖然毛帽遮了大半,但確實眼角已有不同於青年時明亮的彈性,而有種微微深起的痕跡,還真有點兒心疼。不過我再怎麼被胖子笑「林妹妹化」,也實在沒辦法講太「娘兒們」的話,只有伸出戴了手套的指頭,將小花隨著輕哼而微動的掌小心勾住。
  
  小花悶在圍巾下的嘴角又逸出聲笑意,轉掌就將我拉住後,道:「走,去玩迷宮。」
  
  大爺,您今年貴庚啊?
  
  我心下好笑,但小花確實比我還小幾歲,他還「保有玩心」也是可以的。
  
  冬天的太陽照著園裡已掉光葉的喬木,雖然人不多,但繞在迷宮附近的也有十來位。我跟小花各走各路,忽地打照面時一笑,忽地他趁路人眼光沒留意時瞬間用翻身躍過一個壁道來到我走的路這端,我捏了把汗,心說就算身手可以,現在又不是真在賣藝,拜託端莊點!最後一次下地都幾年前的事了?
  
  來到迷宮中央重建過的休息石亭,我跟他各坐在一根柱下欄杆頂,從上往下看迷宮之路,其實也沒怎麼難的。入口又新來一批人,看上去年紀應是大學學生,約七八人說說笑笑地開始拍照走入,呼喊之聲特別響亮。
  
  小花忽道:「上回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想了想:「日曦中學上歷史課,他想了解流落海外的文物跟關係,所以選八國聯軍和圓明園那段做報告,我們有帶來他親自看看『還剩的東西』。也是那時起,你有稍微讓他知道九爺當年的工作範圍。」
  
  「這麼說,也要一輪了。」
  
  小花稍稍屈起腿,將手肘頂著膝,掌托在因走過路而解開圍巾的腮下,低低道:「疏雨數聲敲葉小,小亭殘暑渾如掃。流水年華容易老。秋月春花,總是知多少。」
  
  陪小花練這麼多年戲文,我也知道他在唱什麼。說起來,小花理性沒錯,但還是挺喜歡引用詩詞來「傷春悲秋」,我看他才真是「林妹妹」——不過,即使胖子都不會(不敢)這麼形容他。
  
  「小九爺有找到什麼可以長生不老的秘方了嗎?若戀這浮生若夢。」
  
  我決定顧左右而言他。
  
  小花吃吃一笑:「小三爺連西王母那兒都去過,也沒得回長生藥,何必再問。」
  
  算他有點懂事,在那些大學生穿園上亭前,沒捏女音戲腔。
  
  繞出去,走走鳯麟洲,看看複製的十二生肖頭,想像曾經科技有過的大手法到底如何運行出「獵狗逐鹿」,在小花問我「餓了沒」時,我都覺得拍照比較有意思。
  
  走到兩點才出去外頭在小店買了炸刈包吃。待「順便」再逛到頤和園,先在地鐵站外閃著美人魚招牌的店家喝過熱飲後,體力恢復點,情緒也重新提高。
  
  我看小花在休息時還多少查手機交代事項,忍不住說他:「大老闆,假日休息一下吧!平時還不夠忙?」
  
  小花微微一笑,從側面輕聲地道:「兒子們向你祝好,你不看看?」
  
  我雖然也有小花給的特製手機,但習慣問題,除了工作之外,平常都是訂下的時間才看(這是多年前學到的「效率學」),現在看他手機加密訊裡,日曦端著整齊的服裝,在「新店家留影」照片裡註字的模樣、小靈跟二丫頭嘻哈哈地拍了段南方有綠樹處景說「真溫暖」的短片。我邊說「看來是挺會過日子」邊回了我們今天逛園的合照表示「我沒落後」——同時心想,看他們的表現法,就能感到果然還是「屬性不同」的兩家。
  
  小花輕巧咬著切開的司康,道:「認真說來,我們如今也算是進入『空巢期』,可以安排點時間做年輕的夢想實踐——啊,親愛的,麻煩不要找個新謎題栽進去,規劃歐陸鐵道遊之類的就好。」
  
  我說:「你都有方向還問什麼?不過我倒真的想親自見見金字塔,如果日曦他能替你多擔些工作後,找天去看看實物吧!學建築的人必看的建築物一定要有金字塔,當年教授反覆說的。」
  
  「逛這麼多地宮也該看飽奇技淫巧,還要研究外國人的,小三爺可真是上進,學至乎沒而後止也,大概如此。」
  
  這種年紀,胖子忙顧家,悶油瓶又常在冬季獨自去「封山」,剩下我一人,只有被小花打趣的份,還是趕緊喝完水,放下餐盤一道走出店。
  
  頤和園跟圓明園又是不同風格。雖然感嘆為討好老佛爺也太想不開,偏要搶了水師經費去蓋園,但走在如今號稱世界最長的走廊,看著鋪平石道一路延伸而下,前後的參觀者都離段距離時,那種清空自然感確實不錯。仰頭看到彩繪雕鏤,風塵三俠、白蛇傳、西遊記等故事刻滿,我忽然想著,若我們小時在這長大,或許也可能像二十餘公尺外那對被父母帶著的小孩們般,邊喳喳地問故事邊前行吧!
  
  不過走完圓明園再過來是有點累了,我懶得上「佛香閣」,小花對那也沒特別興趣,就一道在湖邊看著不動的石舫,見那無波的湖水開始映照斜陽。
  
  想對話時會對話,想沉默時會寂靜——看著湖水時,就是如此。
  
  「太陽落,就變更冷了。」
  
  小花在很長一段凝思沉默後輕輕搭著我肩頭:「回去吧!改明兒有空再逛。春天溫暖時再來也成。」
  
  我回說花兒爺事多又忙,這麼些年來北京著名的各觀光點也沒走過幾次,這回說的不知是哪個春天。
  
  小花對我的話輕笑:「親愛的,若你有空替我整理整理那些收藏品,我倒能多點空出來喔。」
  
  「大老爺就別用這撒嬌腔吧!不過我是有興趣將研究過的文物史整理整理做個圖錄——那年的銅鏡你記得吧?我後來推想,跟『谷』字相對的字,按著先秦時代來看,極可能是⋯⋯所以我寫了點考據文,跟一些青銅愛好者交流,還有更多探討更有深度的。有個做翻譯的學姊,上周才在大學群裡問有沒有人有興趣或介紹學生替她做明年中日文物交流的網路翻譯介紹,我正想可以接點工作⋯⋯」
  
  在注意到小花對我的「解說」是微笑傾聽時,已是能見到地鐵窗上因背景全黑而反射的影子,雖然天冷且還未到長假,地鐵人不算多,但被這麼注目,倒有點⋯⋯
  
  我看,還是回家再說吧!
  
  在同行回家的途中,我想:這個周末,也挺充實的。
  
  附:隱局
  
  如今回憶,那次的共遊,是廿餘年前的事了。
  
  解語花看著如今科技虛擬呈現的影像。那人當年錄過的回憶,在科技處理後,隨時點按能生,但,已不再沒有能牽住的手,能摟住的肩。
  
  不如,關上。
  
  兒孫們倒都是教育不錯,在此項上也很貼心。二丫頭尤其懂事,常派那對雙胞胎兒女輪流蹭爺爺床邊聽講「說古」再入睡——當然,若她這樣能和小靈多親密,再多幾個小孫子,倒也不錯。
  
  「爺爺,這是你跟阿公去玩的地方嗎?是哪裡?」
  
  宜真趴在床頭,好用心地看著貼著的照片。想來,也是曦兒跟小靈兄弟用心挑選出然後編成「回憶集」的。
  
  「嗯,這張在圓明園,這張是頤和園。」
  
  解語花一一指出,道。
  
  「我有聽老師說過,那是清朝蓋的,然後八國聯軍燒掉的!」宜真推著雙胞弟弟:「要外婆帶我們去看!要去學習『民族教訓』。」
  
  雖然同年,但男生總是比女生晚熟些,小學時尤其明顯,吳念起只喔著點頭,呵欠打著想先睡。
  
  「現在放假,可以帶你們去。」
  
  解語花輕輕替孫女也拉上被:「那裡有個迷宮,很好玩。」
  
  「能吃糖葫蘆嗎?」快睡著的念起先睜眼問。
  
  「也可以。」
  
  在熄了如今已讓給長子主臥,而居於外客房的床頭燈,在兩個小孩間躺下,解語花輕輕嘆口氣。一打二可不容易呢,親愛的,你不是說過要多陪小孩玩幾年啊。
  
  或許,明天路上,再講講他們「吳家阿公」編了多年的圖文錄做故事吧。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泳言 的頭像
    泳言

    共曲--無論平淡事件 一旦超越千年 都將化為傳說的詩篇

    泳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