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傳奇
1、 日本行
自己出門,好像常常和水投緣哪。
望著機場大廳外機器正忙鏟著的積雪,白無垢不禁想到。
或許,是和琴魔在一起時,特別會如此吧!重逢在地中海的柔藍,相許在雨港的七夕晚,慶紙婚是瑞士連夜的雨黑,而現在來日本,面對的是全然的雪意。
幸好已是科技發達的時代,否則,這樣濕冷的日子裡,會使約好來日本的時間延期吧?
這回的任務,很難得的是天魔親自指示。要求他來日本,為他一位忘年之交的意氣相投友人──也是傲神州所說,在幾十年前,東方戰爭時,因輝煌功業而被奉作「戰神」魔魁的人。──助一臂之力。只是要助那一方面,天魔也沒明說,這樣實在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也難怪自己的伴侶要埋怨。這不?在機場休息餐廳空調溫暖的熱氣中,只穿一件淡綠色薄毛衣的琴魔,正從櫃檯那邊端了點好的茶點,在放到四人座桌後同時坐在自己身旁:「聽說還要一小時才能順利通車,我們要去的山路等通車是更久了,先吃點東西吧!你精神如何?」
「睡過了,還好的。」對著這全心掛念自己的伴侶,白無垢惟有淡淡笑著,畢竟,表示謝意的生澀,已不是兩人會有的態度:「雪精呢?不是一起去買東西?」
「他啊,半途看到有家糖果鋪,就跑進去了。」琴魔動手倒茶道:「也不想想自己幾歲的人,還吃糖果!」
「他也還沒成年啊。」白無垢不由得微微一笑。雖然琴魔會這麼說,但他對自幼伴己的侍從經理,還是有一份對幼弟般的愛護之情。
「我怕他蛀牙呢!」琴魔說著,將淋了果醬的精致乳餅小心用茶具舀起,放入小盤中遞給愛侶,見他手還擱在電子書上,頁數已從自己離桌時的五十一增到了一百八十三,忍不住說了:「既然是出來半度假的工作,怎麼還一直看書呢?」
「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言語乏味啊!」白無垢才說了上半句,一個俏皮的聲音就道:「而且,先生一個人待在沒有大人的地方,很寂寞,當然會想要看書囉!大人您要高興呢!」卻是雪精回來了。
一聽雪精灑漫的言詞,白無垢倒覺得尷尬,卻不好強說有錯,只有笑了笑,琴魔則說他:「買個東西這麼久?還以為你迷路了!」
「人家的方向感很好啦!」或許是琴白二人結合以來長久營造的家庭感,已是十七歲的雪精,倒比二年前更愛撒嬌。圓淨的臉蛋洋溢著歡喜的稚氣,在兩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時,嘴裡還含著糖果,手中的袋子看來也裝了精美的點心。
「你買什麼了?」琴魔問。
「很多啦~~嗯,這個做成雪人模樣的軟心棒棒糖很好吃的,大人要不要來一點?」
「不用了!你自己要記得刷牙。」
琴魔橫他一眼,便全心去照顧愛侶。白無垢一面笑道:「何必對他太嚴呢?」一面已動手開始吃起茶點。抹茶餅雅淡可口,日式的咖啡也有種特殊風味,讓素來不喝的兩人都嚐了點。
「不曉得這次要去見什麼人。」琴魔倒第二杯茶時,不自主地脫口道:「希望不會是太奇怪的。」
「怎麼說?」白無垢望了他一眼,微微泛起笑意。
「我是指……」琴魔頓了下,一時不好開口:「我不是怪天魔老派任務給你,既然無垢還想在聖城做事──但是,他至少要給個清楚的方向吧?」
琴魔指著白無垢身前,自己去年送的超級電腦螢幕上顯示著的信件道:「『到猜心園見非凡公子』?這是什麼名堂?連個地址,姓名都不給?」
「那是因為,天魔覺得這個基本的調查,我自己就能做好的。」白無垢柔和地道。
「你就是太體諒別人了。」琴魔愛惜地說著,輕輕握住伴侶的手。雪精在對座吐吐舌,正要說話,忽地聽到候機室外傳來一陣喧嘩聲,跟著有些在休息室的記者攝影師們便急急跳起,往喧嘩中心處趕去。
「怎麼了?」
琴魔有些好奇,雪精則早早跳起來,道:「我去看。」
「小心人多。」白無垢只來得及叮嚀一句,雪精已擠進群眾裡了。
「有哪位影星還是政治家在今天回國嗎?」琴魔欠起身望望彼方越來越多的人影浮動,自語地問。
「倒沒聽說。」白無垢迅速地翻動電子資訊,沉吟地道。
這時,通往出口的大門打開了,湧進一隊人馬。瞧那訓練有素的行動,似是警務人員,但卻未穿制服,而且機動性尤有過之,琴魔不禁多看兩眼,卻見這批人迅速迎到候機廳大門,排開一票媒體工作人員,左右一分,劃了道長路,兩旁分站定後齊齊躬身道:「公子回來了。」
「哇啊!」在一片閃光拍照聲中,琴魔低聲向白無垢道:「好大的架子。在公家場合也這麼誇張門面,不知是誰哩!」
白無垢也自詫異,一抬眼,見一員勁裝青年,將一襲墨綠披風高高捧向門口,披風上蓋了塊防塵布,卻是上等絲緞製品,有金線繡著頭奇獸,看清那家徽,白無垢心裡微微一驚:「伊賀玄武。」
「什麼?」琴魔問道:「那是誰?」
「日本史上著名的忍術流派之一。」白無垢輕輕地道:「而目前繼任的,據說是歷代最年輕的少主,人稱:『非凡公子』。」
「他是非凡公子?」琴魔一怔,忽想到:「這不是正好?無垢,天魔不是正要你去拜訪他?我們現在就……」
「那可不是……」白無垢連忙按住他,此時喧鬧聲逐漸移近,那批人已往出口這進前。
在媒體轟聲中,旁觀者可以明顯地看清為首的那名青年:身形拔挺,氣度懾人。長髮微飄,和肩披著的深色長衣一起鼓動,看似倜儻風流;眼神含冰,略揚起的脣角旁藏著一絲看不出的輕蔑,睥睨四方。他身後一群家眾排列合度,隔著三公尺距離隨著,只有之前那位替他送上披風的青年緊跟在他身後。
「那位就是什麼伊賀的……非凡公子?」
琴魔觀察著來人漸漸充滿這休息廳,便低聲詢問。
「應該沒錯。」白無垢答道:「看他的樣子,應是未滿十八,這和我得到的消息相合。」
「那不是跟雪精同年?」琴魔訝然道:「根本是小孩子吧!」
「恐怕比雪精還要來得優秀呢。」白無垢淺淺一笑:「伊賀家可說是日本政府崇畏的影子勢力之一,歷代都握有掌控國家生死的決定大權,所以,也有他舉足輕重處。再說……」
後頭話還未說完,兩人桌前突然有一人來到,向兩人躬身行禮道:「這位可是人稱『第一智者』的玉骨冰心的白先生嗎?」
「抬舉了。」白無垢微微離座起身道:「不知您有何指教?」
「在下只是家人,白先生不用客氣。」那人再度鞠躬道:「我家少主方才看到您在大廳,故命我來相請。既然您就是玉骨冰心,懇請移駕。」
琴白兩此時發現非凡公子一行人早已走出出口了,心裡不免奇怪:「不知是要去哪?外頭雪還未退,有什麼隱密要談嗎?」
那人微微笑道:「這點小雪不用擔心。敝派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發明出『穿雪雲車』,在大風雪中也能自由來往,不受天候限制。現在更改良成和一般高級轎車內外相同的座椅設備,應該比您等雪退後再叫電子計程車來得好。」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白無垢欠了欠身:「只是,我們還有個經理。」
「雪精少爺已經搭上我們專車了。」那人不慍不火地道:「您的行李我們也已由專人照管,就請同行吧。」
什麼?
琴魔一呆,心頭莫名火起。
開玩笑!這根本就是變相的脅迫吧!根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憑什麼就要任他……
才想要反彈,左手已被輕輕一拉,卻是白無垢先他一步往門前停著的黑色禮車走去,琴魔心下雖然不快,但仍跟著愛侶前去。
實在不是個好的開始。
琴魔想著。
二、第一道難題
坐在高級舒適,履雪地如平地的豪華驕車內,琴魔倒也不得不佩服當初發明這改良穿雪車的人了。
套著合身毛衣的白無垢靜靜靠在他身上歇著,濃睫微垂,一手和他相握,一手擱在放在膝頭的電腦上,微微地輕扣著機殼。審度車內:轎車是長型六人座,駕駛離兩人自有段距離,且有強化塑鋼隔斷;電視、小冰箱、書架一應俱全陳設在兩人座位對著的地毯上,從地毯質地來看,也是上好料子,竟如此毫不可惜地鋪在鞋子必踩之處,未免令人有些心疼。
「無垢?」
聽到伴侶低聲呼喚,白無垢自沉思中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怎麼?」
「沒什麼,我怕你累了。」
琴魔將兩人相握的手仔細交疊緊密,拉到自己胸前:「這突如其來的邀請,你覺得是存什麼心?」
「你怕不好?」白無垢不用多猜便已推想他的問題。
「我不知道。」琴魔緊皺著眉頭道:「我對這類事向來不在行,也從沒去想過──但是,無垢,他們如果誤會,怎麼辦?我們半年前,才替臥雲先生那家出了點力;雖然隱過不彰,但我想大概這些有情報機構的,都知道你是點出『清香白蓮』的人。而琉璃仙境和日本的花座世家是同氣連枝,我們現在要去的伊賀派,似乎和花座世家有玄武之爭而不和……他們突然在機場硬請我們上山,我不覺得這是好事。」
白無垢輕輕一笑,道:「現在是民主法治時代,你擔心有私刑拷問嗎?」
琴魔一愣:「我倒沒想過。哎呀!這些忍者最會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無垢,咱們快想辦法跳車!」
「我們走了,雪精怎麼辦?」白無垢微微笑道,將手握緊:「非凡公子領伊賀派和花座世家分庭抗禮,必有他過人的才識。應該不會用什麼小手段的,慢慢看著吧。」
「但……」琴魔雖覺得隱隱有些不妥,但一時卻想不出那裡有問題。只得靜下,卻聽白無垢輕輕地道:「不管如何,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不是嗎?」
「當然。」不待思索,琴魔已吐出話。
「那就好。」白無垢輕輕笑了,將銀髮全擱到青綠毛衣肩頭,閉上眼睛。
琴魔見愛侶渾不在意,素來對他信服,便不再多問。單手環住靠上自己的人兒,眼望向窗外奔馳而過的夜景。
不覺間,轎車在一座白雪皚皚的山門前停下,駕駛下了車,請琴白兩人出門:「敝派門人未得許可不得擅入山門,兩位請自己上去吧。」
沒有搞錯?這是雪天哪!
琴魔皺起眉,正要發話,白無垢卻輕輕一拉他:「我們走吧。」
「啊!」琴魔連忙跟上。長大披風同時圍住愛侶,一同踏上山門。
說也奇怪,眼前景物看似同下車處一般是飄雪的,誰知才踏上兩道階梯,便覺得暖氣迴盈,不輸於機場那樣的先進空調。
「這是?」
琴魔仔細觀看,發現打一進山門,就已進入一條人工建築出的長通道;頂上到兩旁全由最精密的感應器,使原先的壁牆自動顯示和四周景象合成為一的空闊,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差別,甚至連腳踩的平地,感覺起來也有點像積雪般以至讓人以為是露天的,但實際上卻早以進入了空調狀態。
「這麼大工程,不簡單吧?」琴魔左右四望,伸手直到探到兩公尺外,才感到有一種輕軟的彈壁,證明的確已進入室內。
「只怕還不止呢。」白無垢微笑的話才說完,兩人的眼前忽地憑空出現一面影像,猶如露天電影般放出一片如畫的迎曲。。
「這是做什麼?」琴魔用手摸上,感到有一層玻璃似的障壁,轉問愛侶。
「應該是結合門鎖功能的電腦辨識系統。」白無垢判斷道:「但這做在這,要怎麼過去,嗯?」
兩人眼前的影像轉變了。閃出如同山門般的虛擬建築,兩柱上逐漸浮出墨跡,如國手當場揮毫般書寫出詩句。
「與生俱來人中首,惟吾與天同齊壽;雙腳踏翻塵世浪,一肩擔盡古今愁。」
白無垢心中默念一遍,暗想:「擔盡天下之憂嗎?」琴魔反覆瞧了幾遍,卻微微皺眉:「與天同等?好大的口氣!真受不了這麼多自視甚高的人。」
只見全詩寫完,橫幅又寫上四個大字:「非凡公子。」
「要進去嗎,無垢?」琴魔問道。
白無垢本自沉吟,見到橫幅後微有一怔,片刻方道:「還得過關,才能請見呢。」
「為什麼?」琴魔心下甚奇,重新仰看那座虛幻的門影,突然留意到橫幅的字一反中式書寫傳統,而是由右向左的寫來,看來極不搭調,不由得道:「他們要練寫書法就算了,怎麼連中國字基本寫法都沒學會?」
「如果一般人這樣做,可能就是學問不足。」白無垢微微笑道:「但能和花座世家並稱的伊賀玄武,絕不會犯這種錯。恐怕這是他的挑選了。」
「怎麼說?」琴魔大奇。再一轉眼,見白無垢目光投向身旁的山石,原先平淡自然的造景物此時上頭分開,現出了科學產品,當下恍然:「他不是是要客人做詩回答吧?」
「我想不會這麼僵化。概略上說,只要對這首詩有感,對其人了解,應該就可通過。但是,我剛正好想了首詩可以用用,不如寫寫吧。」白無垢手放上做成山石樣的數位電腦,淡淡一笑,再一思索,十指已在鍵盤上飛打出字句。
──非賢非聖亦非仙,凡鳥豈窺鴻鵠天?公宜四海真命主,子育六合定狼煙。──
才按下輸入,山門景物又變,換為山水畫景般的中式風,那排字句已自動地自原先橫幅位置自動往下,齊齊列成一首才裱好的新詩。隨著,耳中聽到長聲笑意:「玉骨冰心,不愧是玉骨冰心!」
語聲輕佻,卻仍隱著點青澀之氣;琴魔心下不喜,但被伴侶牽住手,也就忍住氣。隨著眼前幻影消失,兩人腳下已由雪堆變成頂級絹毯鋪陳之景。
「走吧。」白無垢伸手輕環上他手臂,微微靠緊,查覺到一股不平之意,有些詫異道:「怎麼?」
「我不喜歡這樣。」琴魔低下頭,含怒道:「被硬逼著『請』來,已經很令人不快;連進門都還要考人,這算什麼?他以為自己是皇帝不成?君王時代早過去了!現在是什麼社會?又不是我們自己要來的!」
「每個人的價值觀念都不同。再說,一般武術流派,都有種封閉系統存在。」白無垢明白身旁人直爽而且坦率的個性,對於造作和拐彎抹腳的端架子最為不屑,只有一笑:「既然來了,在不妨礙的原則的範圍下,就入境隨俗吧。再說,偶爾做做詩也不錯。嗯,我最近正想整理過去寫的一些古詩詞。如果等幾天後有空些。」
「噢,真的!有可以入曲的吧?無垢,上次你寫的那首古行體我滿喜歡的,我想在下次演奏會上彈。還有……」
因愛侶依偎,琴魔心情重新轉好;兩人當下說說笑笑地,沿著紅毯向前路走去。
三、非凡公子
順著道路一徑往上,琴白兩人來到一片極大的庭園。
「果然還是世家傳承。」看著氣度萬千的院落,琴魔不吝贊美道。
白無垢微微一笑,目光流過院景,便輕輕拉了下琴魔,往一幢白梅正盛的院落走去。
「雖然進來了,但雪精在哪兒呢,無垢?」
隨在伴侶身後進入一色深綠夾黑色調的廊下,琴魔問著。
「相信他現在正被待以上賓之禮。」白無垢微微笑道:「雖不至於樂不思蜀,但至少沒事。」
是這樣嗎?
琴魔想著,繼續隨人入屋,在看見屋裡情形時,又是一愕。
這棟看似院內設來休閒用的雅致小屋裡有四位少女,各穿一身粉紅、含紫、雅青、澄黃的和服,年紀都在十五歲左右,個個笑容甜美,恭謹有禮。
「白先生吧?歡迎,敝上等您已久了。小女恆光,下三位是潤光、璞光、含光。」
看來為首的粉衣少女首先開口,一口標準的中國話,完全沒有任何島國人的口音,足見其訓練出色。
「是伊賀君吧!」白無垢謙然回禮道。
粉衣少女對白無垢明晰的日語回覆絲毫不覺驚訝,繼續道:「敝上已備好宴席相候,只為一見『玉骨冰心』,請您『二位』隨我們來。」
話一畢,四名少女同時行禮,往四個不同方向走去。恆光徑望小屋樓上走,其他三人則出屋。潤光走向一側看似谷邊方向的下坡路;璞光徑自深入山中的蒼竹林區;含光則往小屋後側往山上的崖壁旁碎石道去。
「喂!你們也得說一下跟誰吧!」琴魔一呆,不禁脫口道。
白無垢略一沉吟,便輕扯琴魔道:「往這來。」
琴魔也不多想,跟著同行,只見兩人是往璞光所去的方向走,不由得微感詫異,問:「無垢,為什麼要走這?」
「你沒見她們四人身穿衣服顏色還有談吐的暗示嗎?」白無垢望他一眼,微微一笑。
「我是大概有猜到。」琴魔將自己的圍巾也披到愛侶身上,才道:「恆光特意用中國話問候,不只是表達禮貌,也是隱含儒家所倡,華夏乃禮義之邦的意思。既然是禮義之邦,換句話說就是『君子國』,這裡的主人用君子來稱無垢,倒也不為過!既然這麼想,那麼她們四人穿的衣服,剛好是紅、紫、綠、黃,代表的就是俗稱『四君子花』的梅、蘭、竹、菊。對不對?」
白無垢微微一笑,道:「你的觀察很敏銳啊!」
「當然!不然我怎能保護無垢呢!」琴魔理直氣壯地道,卻又陷入苦思:「但這樣說,又很奇怪啊!照理說,天魔替無垢你起的外號是『玉骨冰心』,這該是用來形容梅的,為什麼我們不跟恆光走呢?」
「如果這次單單邀請我,那麼隨恆光小姐走,是正確的。但,非凡公子伊賀玄武指明是邀請我們兩人時,就不只是那麼簡單。」
「為什麼?」琴魔更是不解。
「雖然說梅蘭竹菊都是君子之花,但其中有一種不同。」白無垢將握住琴魔的手微微加了點力,凝視著自己眼前虛擬的白煙時,輕輕地道:「竹子,並不是花。」
「花?嗯,花是女性的代表,是這樣嗎?」琴魔很快地想到。
「這是其中一點,但我想,依非凡公子的想法,自然不止這點。」白無垢頓了頓,才道:「這四君子中,其他三者都有『隱士』的含意,只有竹沒有。而我,也還是個工作者啊!」
「是這樣?」琴魔聽到自己未曾想到的論點,越發奇異。
「而且,她們四位領路者的名字,也有含意。以潤光來說,『道濟身,德潤光』,這種境界,我還沒達到怎能相從呢?含光者,應是取自『曖曖內含光』的典故,以我為聖城做事這點來看,也不符合。惟有璞光之意,應是『山含璞而潤、水藏珠而光』;玉乃璞之精,明為光之體──主人以『玉明』為贊相約,怎能不去?」
話才說完,一個清朗的聲音道:「白先生慧見過人,果然值得本公子一見。」
這是什麼口氣?琴魔皺眉時,聽到身旁人輕輕地說:「還有,只有竹子是青色包體,代表的是,跟我不分離的琴魔你啊!」
柔聲的話,頓時使琴魔怒氣全消,當即挽住愛侶的手,昂然步入竹林盡頭端一座仿精舍建築,原先徑自直走的璞光也一改先前之風,恭恭敬敬地正跪在門廊前,捧著盥洗用水。
好吧!既然來了,也該見見那位架子十足的非凡公子吧!
琴魔心想著,隨在白無垢之後匆匆洗了手畢,脫下皮鞋,換上軟拖,在踏上台階時仰頭望,見到進廳的門上有橫幅寫著「幽篁」兩字。寫字一門雖不是琴魔擅長之道,但早在少年時期就已得有深厚文化素養的白無垢教導,雖然當時自己只是愛聽他說話而已,但多少也吸收些審美的知識。此刻,見到這幅書法俊麗清奇中隱隱含著一股踞傲之氣,不由得暗暗搖頭,心想:「才華十足,但少了點含蓄,在處理事情上,總是不好吧!」
「琴魔。」
柔和的呼喚引琴魔回神,只見已脫下外衣交付侍女的白無垢微微笑著示意:「該進去了。」
「啊,好。」琴魔迅速將自己外裳去除,便要邁步。
「琴先生,請您將樂器放下吧。」一直默默伏侍的璞光開口。
「帶著琴,不行嗎?」琴魔皺著眉道。
「伊賀門規,客人晉見家主時,不能帶任何有可能當作武器的物品。」璞光眼也不眨,聲音甜美卻堅定的道。
「我才不會將我性命愛琴當武器!再說……」轉眼見愛侶不動聲色的交出攜帶電腦,琴魔更惱。
「這是敝派門規。」璞光垂眉道。
「琴魔,入境隨俗吧。」白無垢沒有回頭地道,聲音低沉,卻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送到遠方。
「我又不是一心要見什麼家主的客人!是他想要見我們吧?既然這樣,走吧,無垢!」琴魔心頭早憋久火,此刻全然爆發。
忽地,一個人影出現在廊間。他是何時來,幾乎完全不能察覺,輕緩無聲的程度,連鵝毛都會自愧不如。琴白兩人注意到時,也是微微一驚。
「大人。」璞光見到來人,立即俯伏下身,狀極恭謹。
「不用多說,主人已命令,對兩位貴客不用一般家常瑣碎規矩。」青年現身到出聲,琴白兩人看的分明,原來正是之前在機場,獻上披風,又是惟一一位能緊隨在非凡公子身後的人。此時見他沉眼不望,氣勢萬鈞,大概是非凡公子身下極重要的人物。
「還有,主人下午將要為後日的皇族宴會書寫慶賀長詩,你先去書房伺候四寶。」青年繼續吩咐。
「是,大人。玉明告退。」璞光行個禮,慢慢倒退下階,忽地身形一閃,隱遯無跡。
正因聽到那位小號璞光的少女報出真名而暗暗佩服伴侶又一次真知灼見的琴魔,陡見少女消失的如此快絕,不由得吃驚。卻聽白無垢贊道:「好一招『花影流身』,能親自見到伊賀流著名忍術,也算不虛此行。」
那青年口脣微微一動,似想說什麼,卻沒開口,只道:「在下奉家主之命,特來迎二位進屋,請。」
「好的,不知如何稱呼?」白無垢微行半禮道。
「請。」青年沒有回答,領頭向屋內走去。
落後幾步,琴魔低聲問道:「無垢,他這人怎麼也好大架子?問也不答?」
「這是他們的工作使然。」白無垢淡淡笑道:「忍者只服從主人命令,也只做主人吩咐之事。命令一定要執行,非命令之事絕不出手。我想,他的任務就是『接我們進屋』吧!」
「這樣的人生怎麼活下去?」琴魔盯著青年的背影,心想。
「還有,琴魔。」白無垢語氣忽轉鄭重,道:「這次我是在工作。雖然未得天魔正式指示,但也是工作。所以請你絕對不要有任何意氣用事而造成妨礙的舉動。」
明白言語所指,琴魔只得低頭道:「知道啦!我再不跟小孩子嘔氣,成吧?」
輕輕一笑,白無垢伸手與他相握,下一刻,兩人已置身一座雕花紙門前。領路的青年將門推開一半,先走進去,屈身行禮,再度回身,將門完全拉開,半跪在門邊,琴白二人這才入內。
好大一個榻榻米房,四壁純白的牆上書寫著各式龍飛鳳舞的書法。有斜有正、有草有行,卻能搭配得宜,不顯亂象,寫作之人想必也是構思精密了。
惟一沒有書壁的正牆中,有幅古獸造型的青銅架,在架前,已列好幾張席次。一名身穿墨綠色套服的青年正端坐在正位上。髮黑如墨,眼利如鋒,正是在機場驚鴻一瞥的非凡公子。他卻沒有抬頭看兩人一眼,仍在持筆寫字。帶領二人進房的青年在關上房門後走到家主前,行了個十足的禮,道:「主人,客人到了。」
「嗯。」最後一筆向右橫拖旋回停住,非凡公子才舒了口氣似擱下筆:「好詩!『非賢非聖亦非仙』,世俗的贊譽,豈能用在新一輩身上?『凡鳥豈窺鴻鵠天?』,壯志雄心,本不是常人能領略的!『公宜四海真命主,子育六合定狼煙』,倒是過舉了。只恨生年太晚,若早上數十年,東方大戰,想必才是留名之處吧!」
琴魔聽著,見人只顧評詩,卻不起身迎候,心裡不滿。但記著白無垢囑咐,只好硬生生忍住氣,試著分心地往四下流覽,望到那幅古獸雕刻的青銅架時,不由得多注意一眼,認得那是仿漢墓壁畫裡的四聖獸中『玄武』造型所製的銅器。銅器雖擦拭保養得宜,仍微泛綠光,看來是年久日深之物。
「一時草就之詩,未能深量,還請主人海涵。」正沉思的琴魔聽到白無垢回答之聲,定回神,見到青銅架前的主人緩緩起身,眉眼沉利地掃過兩人,看似怡然悅色地道:「久聞『第一智者』之名,『世紀樂王』也是我素所心宜。在下乃伊賀派現任門主,伊賀玄武。」
四、論寶宴
聽非凡公子客氣過度而顯得份外傲慢的寒暄,琴魔覺得頗有不快,只有忍下來。見領路的青年早已迅捷地收好文房四寶,同時不知往哪做了暗號,側邊牆滑開了道小門,一群群侍女走上,安排著琴白兩人在正位旁相對座下,從前菜、細點開始上桌。
「在下的稱號,不過是天魔等人謬贊,堂堂伊賀家主也從俗錯愛,可不敢當。」在三人默然地食用前菜鮭魚卵時,白無垢開口。
「個人『非凡』之聲,不也是道上朋友抬愛?」非凡公子眼光不笑地道:「我倒頂喜歡的。再說,華夏文化的禮節之一,是除父母長輩外不得直稱人名,有這個外號,對我倒也方便。」
他是要我們只能恭稱他做「非凡公子」嗎?
琴魔暗想著,不動聲音地喝下侍女添上的新酒。雖是清酒,也換來對座伴侶微微注視的眼眸,琴魔自知其意,向女侍道:「我喝茶吧!」
「那麼,不知公子這次請我們到貴地,有何要事?」見琴魔將酒杯換了茶盞,白無垢這才轉頭,客氣地道:「如此盛情相邀,可使我們惶愧呢!」
「久聞玉骨冰心之名,難得來到日本,身為地主,豈可不迎?」非凡公子望了改換茶水的琴魔一眼,嘴角泛起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將酒移到自己脣邊,昂頭一飲,也不放回桌上,便將空杯往肩後鬆手一擲;緊隨他身邊的青年神出鬼沒般地將杯接住,重新添酒,恭謹放回桌上。琴魔觀察著,不免又要搖頭,但記著自己許諾,只有不發一言地吃起生魚片。醇厚的真鯛肉質甘美,伴著新鮮天婦羅汁下口,實在捨不得吞下。再看侍女毫不可惜地將沾醬每度一過便棄掉換新,更有作客金谷園的感覺。
「是公子往在下臉上貼金了。」白無垢微微一禮,道:「卻不知,雪精在何處作客?雪精雖是經理名義,但和琴魔情若兄弟,還請一見。」
「那位小經理嗎?」非凡公子老氣橫秋地說著,似乎沒想雪精的年紀和己相若:「梅雪向來不分。他自有人照應,白先生大可放心。」
琴魔聽兩人來來往往客套來去許久,早不耐煩,聽到白無垢的問題當下凝神。誰知換來這個答案,直叫人哭笑不得。好在雪精至少是平安的,也就暫時不再多言。
白無垢改變話題,道:「如此,感謝公子美意了。能親臨玄武山,是人生一大際遇。山門內處處營運,都可見主人氣派。」
非凡公子略略一笑,也不答話,又飲了一杯酒,同樣將杯往肩後丟。
「只是,個人有些不明白。」白無垢和顏悅色地道:「若在下識見無誤,您身後這幅青銅品,應是伊賀派第十一代門主在忽必烈東征時,因遇颶風而作罷,而在海島迎回的吧?」
「白先生真是博聞強記。」非凡公子深深注視白無垢,似乎第一次用上禮貌語氣:「沒錯。在元朝時,先代祖奉將軍命迎戰中國海軍,不過天助颶風,元兵傷亡不少,棄下輜重輕船而回。而『玄武鎮座』,原是忽必烈欲在征服島國後樹立下的權杖,也因此被拋在半途小島上。先代奉命去各島視察時發現,便迎回山城內,從此改名玄武山。」
說到這,非凡公子頓了頓,瞥向仍一臉迷惑的琴魔時撇下眉,似是輕哼地道:「然而,最重要的,非是此青銅架,而是玄武背上鑲嵌的巨寶『綠甲』。」
巨寶?
雖則因直性而常被友人臥雲笑是「遲鈍」,但琴魔仍能感到飄來的眼光中隱含「你可真配不上」的評語,正不滿著,卻聽到非凡公子說出的話,不由得重新注目,這才注意到,這架玄武架的確在背上的地方有個空洞。之前只當這本是模仿漢墓壁畫所製,一般在博物館紀念品販售部也看過,背上都有多個鑿空處,是當屋室建築頂、窗透氣處用的。因此沒想過這架子有什麼不對。現在被非凡公子指明一提,的確能看見玄武背上的空格與滿架大的雕刻比來是太小些,若是原先嵌巨寶在裡頭,倒是很能符合。
「綠甲?」白無垢輕輕擱下玉筷,表情仍然平靜,但聲音中有著琴魔才能察覺出比平常心下來得隱約的吃驚度,心裡不由得暗奇。
「白先生博學多聞,應該知道吧?」非凡公子不著意似地慢慢伸出手指,第一次拿起面前銀箸。
白無垢不輕不重的點下頭,望下琴魔時,微微一笑,道:「元代的版圖之大,不但是中國歷史上最遼闊的一朝,在世界史上,也罕有能出其右者。自成吉思汗開始,就不斷東征西討的結果,到忽必烈立國時,有臣子建議聚四方晶魄立於燕京四門以宣揚天威。於是,他們從自古來皇宮代代流傳的國庫以及四方掠奪積累的無數珍寶中,選定四樣代表物,並立四方鎮座。東方屬木,色青,便用傳說中累萬年不壞的『盤古木』為架,造『青龍獻珠』型,鑲以東海深鮫青淚寶珠,據傳有辟塵功能;西方屬金,色白,就用當時最先進的白金技術造架,繪『白虎昂嘯』勢,在氣勁處流以西域國所獻天降奇石熔鑄出的異金汁,其金冬寒夏熱,但若有風自孔穿過,則三尺內能斷人首頸,故無人敢進『守王風』三尺內。」
「好,好!」
不待白無垢說完,非凡公子已擲下銀筷,撫掌大笑,道:「這段記載,因為後繼的明朝修史時,多數大臣對元朝文字不通,所以紀錄簡漏,我以為只有敝派祖傳先人拾獲的海上手卷裡,有元代將軍手記來歷,沒想到還有逸史在外。這麼說,白先生也知道其他兩方之寶了?」
白無垢謙謙低下頭,道:「在下有幸,湊巧讀過些前人筆記。至於南北兩方,若沒有記錯,南方屬火,色紅。採南國特有的火山岩架成『朱雀飛煌』,雀翅全以南海頂級紅珊瑚樹鑲成,頂冠飾以紅晶,價值連天;而火岩架於寒冬雪封三月期間仍能保持仲春恆溫,亦是奇點。至於北方,屬水,色黑,故用透心琉璃石打成『玄武臨世』壁架,而玄武背甲則馱冰海黑玉,據說觸手生涼,不論炎夏酷暑,為何,其玉所在處方圓十尺清若淨水,涼勝寒井。」
「噢,這麼說,我這架玄武,就不是忽必烈大帝的囉?」非凡公子眉尖一挑,道。
「四方寶架乃當時燕京鎮國之寶,自然不能輕移。」白無垢淡淡呷口茶,道:「但在忽必烈持續擴建領土時,有宋室降臣中倡五行說者,建議忽必烈征掠時配以五行生剋,必能使戰役事半功倍。忽必烈從其意見,再造四具青銅架,刻以漢室流傳的四方瑞獸造型。為求有加強功效,每具青銅架亦鑲以不世重寶。因其臣主張『相生說』,以為輔助物,可使軍隊有天降神力。故青龍架鑲紅寶晶『焰生』,木助火攻,以制南蠻;朱雀架鑲純白玉『皛清』,火鍛金,以伐西國;白虎架鑲黑曜石『墨心』,以金生水,拓北荒。最後玄武架,嵌蒼木珀『綠甲』,取水益木,討東夷。」
琴魔聽得入神。他雖素知愛侶之能,但多數時間兩人相處不過彼此琴書自娛,偶爾白無垢提上一些事物,多也是讀書心得,或是有實際助益的知識道理,哪會扯上這許多?一瞥眼間,見非凡公子踞坐之姿微微改變,身體略略前傾似地想將白無垢的話聽的更清楚,不由得暗暗有趣。
「然而,出師不利。」白無垢將清茶一飲而盡後,續道:「四方聖獸架造成後,正逢東瀛拒絕上朝之事。忽必烈派大軍攜玄武架出海,連遇颶風,鎩羽而歸,連玄武架都因此遺失。當時宰相伯顏上奏,云降臣建議方向有錯,出兵應取『相剋』,攻敵之弱者,故四方聖獸所嵌之物應倒輪。同時又說,輕信五行,只有動搖軍心,並舉成吉思汗每戰皆捷之事,證明五行終始說乃虛妄;最後又說,降臣中可能有不忠份子,想藉錯誤的寶器行軍削弱元室兵力以圖復國。忽必烈大怒下,將當時建議者斬首,同時收回僅剩的三青銅架上重寶,將青銅全熔入爐中鍛煉做其他用物,因此,只有流落在海島上的玄武架被保留下來。」
「沒錯。」非凡公子突然開口。照琴魔感覺起來,他似乎是因為發現自己聽太入迷,有點失了主控權,忙忙著要搶回的語氣,心裡更加暗笑。
只聽非凡公子道:「說到這裡,先生該知道,玄武架對我派的重要性了吧?」
「貴派身為迎回文物、保護古蹟的大功臣,自然功不可沒。」白無垢有些答非所問似地回應,使琴魔不住忍俊,明知伴侶必是為自己之前的不滿出點小氣,否則不會這樣吊人胃口時,又暗暗感激。
非凡公子卻沒這麼好臉色,一隻濃眉垂了下來,冷然地道:「我派是武學起家,沒什麼文化底子。」
白無垢微微一笑,向非凡公子方向欠身道:「貴派守護玄武架達千年之久,感情已深,就算現在公開玄武架,也不必將他繳還中國政府,大可繼續留在山中。只是,少了『綠甲』,青銅架就頗失光澤,隨便一些技術高明的公司,都可以仿造出來。像琉璃仙境旗下的『紫霹靂工廠』,便有一套『造古』系統。」
非凡公子「嘿」地一聲,道:「千年歲月的累積,不是這麼容易跨越的。」
「當然,」白無垢和婉地道:「但以『綠甲』之特殊處,任何一架假物,徜若嵌上綠甲,恐怕會讓他人信以為真了吧!」
「啪」一聲,非凡公子重重擊了下小几,聲音巨響,小几卻文風不動,其收放勁力的功夫絕對已達一流高手境界,閒著專心吃菜的琴魔也不免一愕,暗暗提防起來。左右的女侍們卻早嚇白了臉,疑懼地看著悄沒聲息閃在非凡公子右前方的無語青年。
白無垢絲毫不以為意,仍是淡淡一笑道:「只是,『綠甲』雖是奇物,識貨人卻也不多。不免有『世上少伯樂』的流落之嘆吧。」
非凡公子定定注視著白無垢,見白無垢挽手取菜,慢慢咀嚼,似乎還有話等著,才道:「亡命,下去。」
亡命?真不祥的奇怪名字。
琴魔偏過頭,細細瞧了眼重新退回非凡公子身後的青年,那端凝沉鬱的氣勢,和自己結識過的佛界傳人相比,毫不遜色,怎麼反像另外大起大落的豪邁道教傳人一般,有個不受羈絆的狂名呢?
五、詳名定局
在被喚作「亡命」的青年退回原位後許久,白無垢才像細嚐過每道美食般重新擱下玉筷,拾起話題。
「綠甲,本身不能算是寶石。它和琥珀一樣,是樹液累成的化石。當然,雖是樹液,結成化石後是硬的。再加上一般樹液多結成黃色,惟綠甲是產自一種海外奇木結晶,這類樹晶通體成綠,已經相當罕見。而綠甲的奇特處,卻還在它的內部。琥珀,一般裡頭多有各式紋理,有時還間雜一些飛蟲,是被樹液黏到而一併同化的。綠甲內裡的紋裡卻是略有中空細條,而線條就像是──玄武的造型。」
白無垢說到這,停了下來,望向對面端凝自己,純然不雜其他思緒的關切眼神時,微微一笑,道:「綠甲,原是秦朝時百越進貢的異寶,因為秦朝為水德,故玄武大行其道。它的奇特之處,是在有光照過時,中空處能在壁上透成完整玄武樣子,連龜甲紋理都清晰可辨,只有鬼斧神工足以形容。始皇死時,殉葬清單中本要將綠甲也列入,但當時權傾朝野的趙高正巧特別中意綠甲。因此偷天換日,改用一塊綠松玉代替,秦二世也沒察覺。綠甲因此留下來。巧的是,由於它不是寶石,在秦亡後,也無人想要將它偷出宮變賣,因此輾轉落到丞相蕭何手中。成為後世各朝相國代代相傳的信物之一。據說玄武之德,便是以水為貴。道德經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而為臣者,伴君如伴虎,非有水之德不能全其身退。據傳能得到綠甲者,必能出入官場,富貴兼得而無帝王加罪之憂。南宋忠臣文天祥,本是狀元,得封丞相,因此得皇上親賜綠甲。在他被元軍俘虜後,綠甲便被獻給伯顏。伯顏非中原人,因此不在意綠甲的傳說,在忽必烈欲造四方鎮座,下詔求寶時,便將綠甲呈上。一開始『玄武降世』琉璃架裡沒能用上,後來在玄武青銅架造好時才嵌入。因此,流到海外。只怕一般人看到綠甲,只當是變色的琥珀,不會有人注意到它的特殊點和傳說吧!」
「沒錯。」非凡公子終於開口。向來對聲音敏銳的琴魔注意到他語氣中微微壓抑之處,不由得留神。聽非凡公子道:「正如先生所言,綠甲乃是『宰臣』象徵。有緣得到綠甲者,不僅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殊榮,更有掌握國勢的大權,乃諸臣之首。在下不敢誇口,但先代在有綠甲守護近千年的時光中,一直是日本皇朝的暗輔主力,但,在二次大戰爆發時,玄武架被不肖門人竊出,欲拿去討好洋人。我派即時派人攔截當時已出海的運船,卻只搶回青銅架,綠甲已被挖掉,聽到消息,是被空運走。原先,是被送到英國,但當時英國首相因和中國結盟,不知從哪段舊史裡,隱約推測出綠甲造型是中國風,應該要還給中國,就派人透過仲介送回。當時戰火中,最有能力擔任交易的,往往是大商賈。而當時中國最大的企業,就屬『琉璃仙境』。」
「你是說,英國首相托琉璃仙境企業轉交綠甲,半途弄丟了嗎?」半是為了護衛自己友人,半是有些不耐煩,琴魔脫口便問。
非凡公子冷冷橫琴魔一記,眉目間表情明顯有種「你還真是不懂」的嘲諷,道:「琉璃仙境是東方企業之首,連當時上海名商杜月笙都還需要向他稱臣,並暗中請教,手下能人自然不少。其中,有幾個窮儒,沒工作能力,破書倒是讀了幾本,察覺到英國送還的那顆看似非寶石的舊物,是傳說已失去多年的『綠甲』,便立刻告訴他們主人。中間有什麼手法,我就不多推測,總之,後來由琉璃仙境暗中下令杜月笙掛名出面,向中國政府呈還的綠甲,跟當初陪葬始皇的一樣,是代替品。不過商人們到底有錢得多!由杜月笙送還的,據說是一塊拳頭大小的翡翠。後來又被中國政府賣掉以籌軍火費,我也不管那只有寶氣的翡翠到哪裡!重點是,擁有千年之力的綠甲在經過琉璃仙境之後就不知所蹤了。」
琴魔愕然注視,目光望向白無垢,只見他極輕極輕地頷首,更覺莫名難受。
「而在世界大戰進行地如火如荼時候,琉璃仙境上代主人也大發戰爭財,擴大企業。因此開拓分支。不知是不是『有人建議』,他們居然也仿古法,立下四方聖獸代表,派不同人擔任分支,並給予信物。原先的信物,倒也只是些身份卡類的東西,後來因為本家在東方戰爭前創出白蓮印,所以也多造了四方信物代表分家。而後,本家一度中衰,分支出去的強力分家便提出請回信物要求,就我探察。他們倒又相信『相生』說,認為商界需要助益之物。所以西方現在龍頭老大『合修會』之首青陽子,取去『赤火晶』,調查結果,是顆頂級紅寶石,已鑲在他商印上背部。而,東方的『花座世家』,則領去『玄琥珀』。」
說到這,非凡公子頓了頓,盯著白無垢道:「聽到這裡,您該明白吧?如果赤火晶是紅寶石,那麼,玄琥珀,極可能是……」
「玄是黑色吧!」琴魔插口道。
非凡公子瞄過來的眼色甚是不善,冷冷地道:「綠甲本身頗厚,所以深綠積在一起,偏向墨綠呈現。」
「墨綠色啊!」琴魔對這語氣聽若無物,只重覆著:「原來是墨綠色,那的確可以用『玄』來稱呼。」
非凡公子鼻端輕輕「哼」出一聲,氣音極低,但對聲音訓練有素的琴魔自然聽得見,卻不怎麼放在心上,只將眼光望向白無垢。見白無垢淡淡一笑,低下頭重新食用餐點,當即跟著。
「原先,我個人的構想,是和琉璃仙境交涉,討回綠甲。」非凡公子盯著自己面前泰然自若的兩人,微微加重語氣道:「但花座世家現任家主總是避不見面,無法詳談,當此情景,如果要動用到其他途徑,卻也少了泱泱之風。所以,若有和琉璃仙境交好的人選,能替我派出面,或許……」
「花座世家,是在近年掘起的大族。」白無垢細細嚐了口三鮮茶碗蒸,道:「現任家主乃姊弟二人。姊花座卿君,嫁現任軍方首腦鬼祭將軍,號『君夫人』;弟花座召奴,身為現任首相真田龍政密友,主掌三分之一日本總勢力,如日中天。」
「他們正是在分得信物後得到這運勢!」非凡公子咬牙似地道:「可見,絕對是綠甲帶來幫助!」
真有那麼神?
琴魔心想著,卻沒有說出口,忙著喝新送上來的味噌湯。味噌湯本只是常見食物,而在這裡,特用頂級海鮮做底熬出鮮味後,再加上特殊的調味,看似平凡無奇,入口才覺得滋味層出不窮,琴魔也就無心再理非凡公子論的是什麼了。
氣氛一時停滯下來,許久,白無垢才輕輕開口道:「聖城之命,公子有任何請託,都要盡力完成。琉璃仙境,雖非我二人可以踏入的重地,但目前本家及眾分家,和我們倒有一面之緣,或許套交情,可以見識一下四方重寶是什麼。但其他結論,就不敢保證了。」
「能依先生的意見就好。」非凡公子突然平靜無比的語氣,使琴魔頗難斷言該怎麼分析說話者本心,在含住茶凍時,深黑眸子轉望對面的伴侶,瞥見幻藍的慧眼深處隱隱閃動著一抹已做好分析的清亮後,更專注吃起自己的點心。
「那麼,只怕要告辭。」白無垢謙謙然起身:「恐怕,我們得在山下找地方住,才好安排晉見花座家的程序。」
「那就不留了。」非凡公子果然沒有起身,只道:「亡命,送客。」
「是。」身後已靜默久如隨身之影的青年迅至門邊,寂聲打開扇戶。
「感謝公子款待。」白無垢欠身一禮,眼一抬,見琴魔早已來到身邊側手相扶,不由得微微一笑,卻低低歛住袖,緩步走向門邊。
「無垢?」
不即不離地跟緊愛侶,琴魔低聲問著。
「先下山去吧。」白無垢輕輕笑著,隨著亡命步出「幽篁」。
「下山去?那雪精怎麼辦?」琴魔見三人漸行漸遠,眼看就要走到原先登山小徑,仍沒見到那「越大越像孩子」的經理,不免有些急。
「非凡公子怎麼會虧待他?他不會有事,而且可能過得比我們接下來的幾天舒服多呢。」白無垢凝住眼前亡命的身形步法,喃喃地道。
「我們會有事?不就是去找那莫召奴就好了?嗯,如果他沒空,我們也可以請臥雲先生安排吧?我想臥雲先生會答應的。」琴魔覺得一切順利似地道。
聽琴魔全按己意的單純想法,白無垢不由得有些失笑,但念在他總算顧慮到目前環境,只由兩人會意的密語交談,不至於像以前,往往直言後令自己得多設法找話彌補缺漏,倒也心平氣和下來:「還有些事。」
見此言一出,琴魔臉上明顯透出失望神色,白無垢微覺詫異:「怎麼?是因為安排去日本參觀的行程受阻了,所以不開心嗎?」
「我才不在乎那些。」琴魔四下溜眼,確定除了身前保持三尺距離帶路的青年外再無其他閒人,這才小心握起沒能在屋中牽住的手:「只是,無垢好像又要忙了,而你感冒才剛好。」
已經痊癒快半個月。
白無垢心想,但在握住的掌心傳遞熱流時沒將話說出口。
能被關心,也是……
不覺,已到山門,同樣一輛氣派的禮車已穩當停在路口。
「兩位,不送了。」
領路的青年神情不動,淡淡讓開主道。
「多謝,還請回覆公子,在下一有消息,便會盡快回覆。」白無垢輕輕拽了下琴魔,示意一同行禮。
青年不言不語地讓開,忽地像噫出些什麼似地,身形一動,瞬間消失。
「好快!」半晌,琴魔首先贊賞出聲:「忍術果然有它的長處。」
素知琴魔口直心快,雖然不滿他人無禮,但對人的優秀表現卻也從不吝惜誇美,白無垢只是微微點頭表示附和。
「不過,他最後說了什麼話?」琴魔頭約略一側,有些困惑似地問白無垢。
「話?」白無垢似問實答地反詰。
「嗯,他說的是很小聲又很快,不過還在我耳力的範圍。」琴魔回答著,一點沒有自滿之情。換作別人,大概不會曉得剛才的話,是真的低到只有他這樣天賦異稟,將人耳聽力發揮到最大極限的奇才才能瞬間抓住飄入風中音節的。
想著,白無垢抬眼望著愛侶等候,聽琴魔續道:「他說的話是:『花落人亡』,為什麼突然說這個呢?」
「花落人亡?」白無垢一凜,彷彿憶起什麼似地望向山門。
紛飛灑落的雪花,已掩去曾有的足跡了。
六、飛雪連天
窗外,鵝毛般的大雪片片滾落;窗內卻是明亮照人,暖氣洋溢。
「呼,泡湯果然是有它的地域必需性。」理著濕長黑髮,琴魔坐在日式旅舍的暖被爐一方,長長地呼了口氣。
先他一步梳洗好的白無垢聽了話後,只是微微一笑,將手邊泡好的熱茶遞過去,雖然只是用旅館附送的廉價淡味香片沖出,但氤氳的熱氣並沒有因此減低它的本質。
「終於暖起來了。」喝了口茶,琴魔滿足地說,也不知是因為茶,還是因為遞茶人的關心。
「大雪天裡東奔西跑,的確要小心著涼。」
白無垢輕輕地點著頭,搓著自己手中自備的行李杯邊緣。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問題,無垢也可以說了吧?」琴魔問:「為什麼我們一下車,就拎起行李到處繞來繞去搭車跑步,花了兩小時才找這一家旅館住?非凡公子派人送我們到下榻的地方,看起來很不錯,大概他們也付錢了。為什麼無垢不想住?我以為無垢沒有很生他的氣呢。」
「生什麼氣?」白無垢淡淡地道。
「是是,無垢不會同『小孩兒』生氣的。」琴魔引著自己最常被叮囑的話語,側目瞧著伴侶。
白無垢「嗤」地一笑,恢復了平和的語氣道:「這樣做,是因為我想靜靜地評量一下情勢。」
「情勢?」琴魔「咕」地喝一大茶,問。
「你也注意到,非凡公子派人送我們到一家豪華旅舍,表面上看,是客氣有禮,但反過來說,他其實是為了能更明確地掌握我們行蹤,我想伊賀派雖說是影子勢力,但絕對也有各式各樣的企業提供資金,旅館想必也在其中。所以,我才要一下車就繞到地下室,從車庫的門離開,所幸他派出的人員,只先監視住各類門窗,還沒來得及派到車庫,我們才走得脫。接下來該做的,就是換上幾班電車,將可能追縱我們的人一甩再甩。」
「為了甩他們,我們還得趁同時有三四班列車進站時混在人群裡,左右分道,在最後一秒才搶上車,我都擔心被鐵路局盯上做黑名單呢!」回想之前兩小時的行跡,琴魔微有不滿地道。
「以我們身手,趕上不是問題。」白無垢凝神在茶包上道。
「我是擔心,我們分道時,無垢被什麼人抓走怎麼辦?日本人多到爆炸,多危險!」
琴魔認真的說著,全副神情擺出的關切不容置疑。白無垢微微抬眼望他,忽地臉一赤,迅即低下頭,半晌,方道:「我想還可以的。」
沒再答話,只有兩人擱在桌上的手交疊在一起輕輕感動的脈跳。
「那,我們到這就安全了嗎,無垢?」片刻,琴魔才問。
「嗯。」白無垢輕輕頷首:「這次東來前,我已請傲神州分配人員調查,他們報告,這一帶,已進入花座世家管理範圍。」
「花座?」
──日昇花座,西橫青陽──
舉世聞名的兩大組織首腦人名立刻浮現在琴魔腦裡:「是琉璃仙境的分家之一,莫召奴?」
白無垢點點頭,將略冷的茶飲盡,重新沖過熱水後,道:「身為琉璃仙境兩大分家,即使本家已經現身,分家擁有的實力仍然不可小覷──況且,依外界看來,琉璃仙境幾乎已有傲視全球之勢下,兩大分家絕對也是本錢雄厚。我們現在所處的地區,從財金到文教界,都有花座家及旗下人馬管理,非凡公子派來的人就算有沒跟丟的追著我們過來,也不能輕舉妄動了。」
「呣,照這麼看,花座家倒有可能找到我們囉?」琴魔想了想道。
「的確。」白無垢道:「不過,他們需不需要找我們,想必還是未知數。除非……」
「怎麼樣,無垢?」琴魔忙問。
「除非真有衝突開始。」白無垢眉尖略蹙,低睫沉著,深知愛侶習性的琴魔明白他開始思考,當即住口不語,只靜靜地望著忖度中的側面。
終於,白無垢嘆口氣,搖搖頭,開口道:「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
「什麼事,無垢?」琴魔忙問。
「關於綠甲的傳說。」白無垢微微一哂道。
「綠甲?無垢你不是都分析過?」琴魔大奇道:「之前晚餐時間,你不是已經詳詳細細地說給非凡公子聽?忽必烈時的……我還覺得好棒呢!以前沒聽你說過。無垢幾時又看過這類紀錄,也不先說給我聽。」
「那是我新看的。」白無垢緩緩道:「最近看的。在建新居期間,你往奧地利參加全球弦樂大賽,我到『前門客莊』去時看的。」
「咦,你去看爸爸,怎麼不先告訴我!」琴魔訝然地道:「如果早說去看父親,我就不去赴賽了!那些比賽來來去去也沒幾個知音的,我早對牛彈琴膩了。陪你去看爸爸就好啦!」
「父親,喜歡清靜。」白無垢輕輕一笑,卻也對琴魔滿心惦著自己「半子」身份而極欲表現孝道的舉動微感喜悅。
「當然,我知道爸爸不愛見外人,但我總不是外人吧?」琴魔直接地道:「雖然說『前門客』莊是強調『閉門謝客』不聞世事,但我不該是客呀!」
「弦樂大賽不能沒有三界樂首,否則,它的世界性就打大折扣,不是嗎?」白無垢輕輕反手按住琴魔手背:「爸爸,也有問起你,問你近日行程,勸說不要排太滿,東奔西跑容易累壞身子骨。」
「爸爸真有這樣說?」琴魔一臉開心的表情,跟雪精如出一轍,也只有這時,才會看出他們兩人間隱隱有著的微妙血緣關係。
白無垢微笑著點點頭,停了片刻,待琴魔高興略歇,續道:「在前門客莊,我從父親的藏書架上翻到一本書,是父親早年寫的,在東方戰爭之前赴印過,但才剛要發行,就碰上戰火,印刷場被燒燬,在戰停後,也沒再重刊,所以只有父親自己手邊保有一開始印成做樣本書的十本初刊,因為父親喜歡,所以一直留到現在。」
「書名是?」琴魔問。
「古本逸書考。」白無垢將舊茶倒入小盂裡,道。
「逸書?嗯,就是亡佚的古本吧?」琴魔問。
「沒錯。」白無垢輕輕點頭:「而且,裡頭大多是裨官野史,少有正確性,但在博君一笑、增加想像、豐富文學上頗有藝術助益,父親他說他年輕時最喜歡研究神話、傳說之類的逸事,所以到處翻查編寫成書。書本身在介紹各逸本時,會引用裡頭部分出名的典故或父親覺得較有意思的事情,就好像談聊齋必有聶小倩,談水滸必有武松打虎一樣。」
「那,然後呢?」琴魔越聽越覺得糊塗:「這和綠甲的傳說有什麼關係?」
「綠甲這篇的小說,原先是從唐人傳奇小說裡極冷門的一支出現的,恐怕太平廣記也沒有收錄。後來蒙古人入主中原,將全國人分成四等實行高壓統治,漢人有氣難伸下,故意趁忽必烈興兵伐日失敗之事大加渲染,聊以出氣。綠甲的傳說就是在這時被重覆使用編造的,這也諷刺元人大興土木建造燕京城勞民傷財。只是蒙古人行高壓統治,漢人的文字除了時曲外少有傳播,此篇傳奇的作者因為在南方廟宇出家,所以將他的作品藏到寺廟中,而寺廟,在中國史上,是最能安全保存文史資料的地方。白居易就是看出這點,所以手抄自己的詩文寄存廟中,也就成了現代唐代詩人中詩文保存最完整的。」
琴魔越聽眼睜越大:「你是說?」
白無垢沒有看他,望著自己剛倒好的熱開水:「你知道,爸爸他小時候因為祖父母早亡,由佛教開的育幼院收留。他因此識得不少宗教界人士,所以到處雲遊掛單時,都能借到廟中的藏書一閱,那本傳奇就是他在偶然一次機會裡看見,當時數位掃瞄筆錄下,後來做成博士論文專書的一章。」
琴魔怔在座位上,反覆思量著剛才聽到的消息,片刻才問:「無垢,你該不是要說,你之前說的……」
「因為父親有看過元朝文人留下的原本小說,所以他很確定這是編造的故事,只是有頭有尾,似模似樣,又差不多是海內孤本,幾乎沒有人可以拿它印證──雖說反正是沒有人會注意有這個故事存在,但是如果是斷章取義聽到部分內容的人,又可能會因為沒有實際反證而相信它的真實。」
「無垢……」琴魔幾乎喘不上氣來:「難道說,你向非凡公子講的有條有理的一席話,全是開玩笑的?還是在說故事?」
白無垢側面微傾,道:「我倒也不是想騙他,只是因為他一上來就提綠甲,而我腦中所知的只有這則傳奇,所以說來一試,沒想到猜中。但,我想就如我前面所說,伊賀派恐怕在元朝時有人到中國一行,帶回一些文物珍品。自大化革新直到明末,日本幾乎都一直是從中國輸入文化,所以伊賀派先祖若有喜好傳奇的,將之附會到玄武架上,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年深日久,傳奇脫落,前後文不在,反而以假為真了。」
「無垢,既然是文本脫落,為什麼他們沒有更懷疑呢?殘本的真實性不是更不可靠嗎?」
聽琴魔的疑問,白無垢不由得輕笑:「竹書本老子不全,卻也革新哲學史研究;敦煌的斷簡殘篇在各式文學史和小學界都掀起許多波瀾。有時不全的東西,人們反而更願意相信它的真實。當年你不也是相信真有『虯髯客』其人?當我用新舊唐書向你解釋時,你還抗議正史可能有漏記的部分。」
「呃,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我那時還是小孩子,除了彈琴什麼都不會,不像無垢是天生全才啊!」琴魔趕忙分辯:「而且我聽了無垢說的後,就修正自己的觀念,知道小說和歷史是要分開來看,就像理想和現實不能混為一談,但也要各留彈性空間,像是『太極圖裡互融的陰陽』。」
聽琴魔背出自己當年提醒的話,白無垢不由得笑開:「閣下的記憶力也是一絕,何必如此謙虛?」
說笑一會,琴魔才想起自己的疑惑:「這麼說,無垢,你之前談那段傳奇故事,一方面是敷衍,一方面是要觀察非凡公子的想法,是吧?」
白無垢點頭道:「沒錯,非凡公子對本派傳統相當看重,不免以偏概全,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以假為真,恐怕會帶出不少腥風血雨,那就大大頭痛了。」
「既然這樣,無垢,我們請爸爸將他手邊藏書寄來,叫非凡公子看來好清醒。啊!不如去原先的寺廟借書。」
「沒有了。」白無垢搖搖頭:「那間寺廟在上世紀中後期文化大革命時好容易苟延殘喘過來,卻沒有被特別修復;後來又遇上東方戰爭,由於它所在地正是兵家所爭,沒幾天就被夷為平地。」
「可惜!」琴魔長嘆道:「為什麼廿世紀到廿一世紀初的地球人都不愛惜保護地球的一切?我真想知道那段時間的為政者都在做什麼。」
「人類最可怕的傷害,是人類自己造成的。」白無垢輕輕地道:「話說回來,沒有原典,只有爸爸寫的書,恐怕也不能取信,何況爸爸當初沒打出名氣,信的理由就更少。」
「那麼,」琴魔凝視住伴侶:「現在,我們該做什麼,無垢?」
沒有回答,白無垢自琴魔肩膀稜線望向窗外,輕輕地道:「一直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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