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天高日晶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時太陽已經爬老高了。旅館來來去去的人多，忙碌的店家也沒什麼在意出房時間。可穿衣服時發現按「身體表況」，顯然去不了原先打算見識的露天溫泉，有點白跑一趟的鬱卒。
來到外廳，看到店內集中用餐者算多，我四下找小花，發現他這回選在角落，已經吃完早餐，人專注地在看手中東西，旁邊預留空位跟早餐等我。
雖然乍過一晚要立刻恢復常態有點難，但是形形色色的人各做各事沒人看誰，似乎也沒需要窘。我繞過其他客人，來到小花旁，發現他又在看他的手機，等再看清，差點沒好氣！因為那和害我前些天險些出不了北京旅館的禍首是同款改造手機。雖然在那天我知道按鍵是搞笑用途時，第一時間很想砸它，但後來聽小花有意無意暗示那手機值多少錢、改造過多少地方、增強什麼效果之類後，我又覺得砸壞太可惜了，還是留著用用（只要某些按鍵抵死不按就成了）。
因為這回沒有使人「懶得再動」的累感，我也不好對向我笑笑的小花發惱，還是坐下，見他又低頭看螢幕，才發現他的手機有點不同。雖是改造過，但沒像我的盡是些莫名其妙的按鍵，螢幕卻大了些，上面密密地滑動著字幕。
看什麼那麼專心？
我吃著早餐配茶，旁聽桌邊當地人用我不懂的藏語交談，也不知道要等多久，直到小花重新抬頭，收好手機，思考似地說：「這裡確定不是傳說地，也就沒問題。」
「什麼？」
我好奇地問。
小花先拿過桌上保溫瓶裡的甜茶，又倒滿了一杯後，才輕輕地說：「文成公主的傳說。」
文成公主？來西藏必知的人物，她怎麼會沒有傳說？
小花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笑笑，說：「我指的是關於日月寶鏡那項，顯然不在這，應該沒事才對。」
我記得聽過那位公主砸鏡子的理由，隱約記得是在大唐跟吐蕃交界邊緣，以現在地理位置看，確實不是在西藏，只是想不通小花怎麼突然有興趣研究，大概跟我們回頭要去的大昭寺有關吧！
不過這跟有事沒事有什麼關聯？
我問小花：「你看的是什麼？」
小花只淡淡地道：「之前下載的文件檔」，就沒再多提，當我問他能不能看時，他倒還是很爽快地將手機調出閱讀方便的程式借我，只是交來機子後手就順勢落在腿上，我也不好瞪他，好在旁邊客人剛走，又是坐角落，就暫時不管地看。
按史書記載，文成公主只是宗室女，並不是親公主，因此太宗才選派她去和親。雖然如此，也不虧待她，加上吐蕃求親意甚誠，便賞給她許多嫁妝以壯中華大國的氣度。民間說她帶有「釋迦佛像，珍寶，金玉書櫥，三百六十卷經典，各種金玉飾物、烹飪食物，各種花紋圖案的錦緞墊被，卜筮經典三百種，識別善惡的明鑒，營造與工技著作六十種，百種治病藥方，醫學論著四種，診斷法五種，醫療器械六種。還攜帶穀物和蕪菁種子等」，依這些傳聞再對照之後吐蕃發展狀況，也算合理。
雖然正史記載不多，但文成公主以賢德智慧出名應該不算吹捧，單看她連嫁妝都帶入佛像，並使丈夫松贊干布（唐書裡記為「棄宗弄贊」）造佛寺，廢赭面習慣、教導農技、傳布文化，可見一斑。雖說有史家研究，她其實潛心佛學，夫妻關係也是敬意多過愛情（看到這，我有點同情她。難怪民間傳說要改掉這橋段），但對比中國過去歷史上和親的例子，能出名的沒幾個，王昭君又是悲苦出名的，像文成公主這樣以個人影響力改變漢藏兩國關係的女子確實罕見。
不過，這些都還是合理史料範圍，民間傳說卻有更多神異點。
小花剛說的「日月寶鏡」就是其中一項。
據說，「日月寶鏡」是唐太宗賜給文成公主的嫁妝裡極特殊的一項，因為太宗也知道漢藏一別無盡期，所以賜面可以照出長安景物的寶鏡給公主解相思之苦，有版本說可以透過鏡子看到父母雙親。但最後，文成公主在赤嶺這地方將寶鏡摔碎，以斷絕自己思鄉之情，而投入奉獻自己予民族交流的使用。
看完手機裡眾多收錄文件，我歸納出的認知，和以前配合研究古董時隨便讀來打發時間的一些「民間傳說」集讀到的差不多，有點納悶。
小花要看傳說是沒問題，但按他說，他來西藏也好幾次，怎麼會不熟這個出名的人？就算不熟，有必要這時候才來看文件？如果想「深度旅遊」，聘約當地有水準的地陪不是更快？而且，現在問題在南八叔才對吧？
我怎麼看手機的資料都不能理解小花研究的用意，只好將手機還他。小花已經喝完那杯甜茶，隨著太陽高到只見光不見日，吃早餐的客人也散去不少，因此我們又坐了會兒。
拉孜這裡是昨天突然起意來的地方，結果繞路耽擱了日喀則行程，我讀了旅遊介紹，其實滿想去日喀則看札什布倫寺。動作再不快點，回程可就錯過進大昭寺的時間了。如果早點往日喀則去，也好避過南八不是嗎？
我這麼提，小花倒也同意，不過他還問我：「都來到這，沒想去泡溫泉嗎？有療癒效果呢。」
被害我不好只穿泳褲給外人看的罪魁禍首殷殷關切，實在沒能好氣，就說：「別的地方總也有，這裡麻煩事多，下回去別的地方吧。」
小花若有所思地點頭，笑笑，道：「下回啊！」
一字一句拖長的音節真讓人我無言，但才經過那種夢似的和諧夜晚，別破壞氣氛才好，只有逼他快點給我去退房離開。
將停於村郊的租車重新開上公路──停車地點讓我覺得有些納悶，雖然偏僻，早上看車牌被隱藏過，就算多道手續吧，但應該不會讓小花耽擱太久才對。想他昨晚去許久，真想找機會問。
我們這回走新路往日喀則。從拉孜往日喀則才一百五六十公里，以路況來看是相當好的平整道路。拉孜在藏語裡是「神山頂，光明最先照耀之金頂」，而昨天經過的拉孜縣城地處雅魯藏布江上游寬穀，歷來有後藏地區糧食倉之稱。現在繞出村往公路走，回望過兩邊，全為農田和村莊，青稞地隱隱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比昨日來的路線多出不少綠意，若停下來拍拍照片再好不過。
我邊想邊打算從行李裡拿出相機，待回往後座一看，卻發現，上車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這次來的帶的行李不知何時被整理成齊齊整整，用登山用大揹包分成嚴密的大包的綁好。
「你整理的嗎？所以昨天才這麼晚回？」
我發現後，問：「這樣是做什麼？相機放哪去？」
「打包好總有用處。」小花笑笑地開著車：「想拍什麼？」
我看打包嚴實，也不好再拆，就說算了，反正看風景也好。就一路閒聊。比起第一天還趕機來去，到拉薩時又忙著應付高原症，現在已經習慣地區特色，又再多了次單獨相處經驗，能談的就更多。說來，在四川山頂時，我們也這樣談過很多，但那時的聊天主要聯繫過去，談的盡是小時候的事情、分開後的事情、學戲的事情，像是將過去十多年的空隙迅速補上，但也可說是迅速略過。學戲跟升學之間的差別、道上和考試的歧異……老實說，要能立刻完全互通也太困難了。因著昨晚事件，我對小花的價值觀又多知道了些，也更能解釋他在四川以前重遇時的態度，雖說原讓我想通，但，後來想想，又多了更不明白的地方。
例如，當因小花問起而閒聊我中學生活時，我突然想：老癢跟小花不知有沒有什麼關聯？
會那麼晚才聯想到，大概因為我對老癢本來除了他們孤兒寡母外，就沒去注意過背景為何，那種玩耍時代的學生朋友，一般自然也沒幾個人會很在乎對方家庭，只覺得能打球或閒話就夠吧？連在秦嶺對著他的身份證也想了老半天才記起身份證的主人就在眼前；加上老癢在我印象裡實在是窮沒半兩銀又結巴，對比華麗出場又總能妙語如珠的小花，我還是第一次自同姓這點聯想。畢竟，「解」這個姓比較不常見。
再，當小花談北京的生活時，我也想到，早早移居在北京的霍家跟解家，究竟還有沒有什麼更多的交集？當初霍老婆子那麼直截拉我們入夥時，只說了句「我和解子最近會夾一次喇嘛」做開場。雖然小花說是卡著欠了霍麗一條命的情，但是，能夠讓霍老婆子肯定，那絕對也做過不少事才對，而且能熟到可靠地讓霍老婆子相信兵分兩路也無妨（換做陳皮阿四之流，我想她絕不可能輕易招攬）。那他又做過哪些事？在四川上，我是確認到小花的身手，但霍老婆子總在更早前、其他事件中就得知吧？總不可能是霍麗死的那次，應該還有其他的表現。
聊天本來是打發時間兼讓我們相互了解，沒想過會產生更多疑問。現在不便，之後提起才好吧？
我想著不要破壞難得旅遊的氣氛，打算改問之後的行程，車子卻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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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成謎啊～
十四、天朗氣清
自拉孜往日喀則市，沿途返回的路景跟昨日相比，並沒太出奇的特色，倒是路邊近一些小聚落的前後有水果攤，賣的是西瓜也叫我開眼界。趁小花停車休息，我就去挑了一粒試試，水份挺多的，甜度還好。不過坐久車都會想吃水份多的東西解渴。小花看我用他昨天送的短劍剖瓜時，眼睛微微睜大又立刻平靜，只是笑笑，我確定他八成在心裡搖頭「殺雞用牛刀」。不過，至少證明這柄劍的利度。
賣瓜果的小販來自新疆，年紀又長，因此對我的配劍相當有興趣，主動攀談，說那些大漠蒼茫的事蹟。我倒是覺得有聽說書的氣氛，挺合我脾胃，加上來往的車輛也少，因此，直到下個客人來前，我聽這位老人家說了快半小時的話，大概難得有客人可以閒聊這麼久，小販也聊的挺高興。小花定力好，所以對於我們談天並沒有意見，只是微望著四周等候。
倒是小販閒聊中聽口音問出我從南方來時，說了句：「這陣子遠來自助旅行見識聖地的人還真不少，前些天還有說什麼哪來的研究生，聽了不知什麼城的傳言，跑去找山洞文物，結果迷路還搞到民警來搜山，不聽老人說，來這裡玩玩看看很夠，何必到處亂鑽？這裡是他們西藏人的聖地，肯定有些神明，我來也有十年，在地朋友就交代過，哪裡有些路不讓走，就像我們那邊……」
後面小販談的一些他年輕時代時的沙漠傳言我就沒怎麼在意，因為我注意到「搜山」一事。
西藏這裡目前確實也有發現過像「雲崗石窟」或「千佛洞」那樣，由虔誠的信眾人民在過去的歲月裡開山挖洞而放置文物的地方。這裡四處都是山，高原除了公路跟村舍、鄉鎮以外的地方，儘是山頭。當地藏民仍會沿山放牧牛羊，按照過去考古的例證，很多著名的文物就是靠這些在山頭來來去去的人民無意發現。連外國出名的〈死海手卷〉也是在洞穴裡。
不過，小販又提出「城」一辭，真的讓我越來越困惑。
山裡有城？
那，我初來西藏第一夜，在面向市外曠野星空下所見的，難道是……
直到來輛固定往返的中巴停下，有更多客人下來後，小販才又回去忙，而我跟小花坐回車上，重新往日喀則行進時，我忍不住就問小花：「你有聽到剛才那老伯談什麼？」
「有人迷路。」小花答得很冷靜：「地圖要研究清楚，至少也要找著真正的專家帶路。」
我懷疑小花偏離主題（他比我會這一招），直接問：「但他說什麼城的傳言？還有，真的會有哪個學校的研究生閒著沒事，只聽傳言就跑來？成都大學嗎？來這裡要多辛苦？真的入山又多麻煩？」
小花自照後鏡裡看我一眼，笑笑，問：「敢情小三爺想到什麼大事？」
依你的頭腦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我心裡說，但還是直接問：「你不覺得聽起來像是這裡有什麼古怪，然後就像是有知道的人來這裡，像海叔跟我提過陳皮阿四去……」
我忽然停住口，因為想起：如果爺爺跟我說過的老九門往事沒錯，那陳皮阿四不就是小花的「師兄」輩？他不知道是倒出師門還是跟小花一樣有權獨立？有點難懂。但看陳皮阿四的個性，也許跟南八一樣也說不定，那就不知道好不好提。雖然小花的年紀跟陳皮阿四扯不上，但連我都能跟他一道去過長白山，保不定小花沒有。
好在小花對這方面沒再多問，只淡淡地說：「你覺得這裡有值得探索的洞穴？確實有沒錯，至少，我也走過幾次。」
我一聽，難道小花從五年前開始年年來西藏才弄那麼熟？這一來，我真的奇怪他居然還沒有搞個盤口，以及他一直沒遇過南八。
他向我說的，都是真話嗎？雖然我後來在跟霍老婆子交代霍玲事情時，有從中領悟到有時未必要將真相全說出，免得當事人承受不起，因此霍玲變禁婆那段就沒說出。但是，霍老婆子有年紀大又愛女心切的問題才不說全部，那我為什麼又不能得知真相呢？要麼詢問才好？
因為想著而沉默，在之後，前往日喀則市剩不到一個鐘頭的車程裡，我們都沒有再談什麼。
「拉薩－日喀則－拉孜」路線，是旅遊多數會走的一轉圜，因此回到日喀則市後，我們仍是約略的走走看看，雖然中途也聊過些天，但或許自昨晚到今天幾次情緒的起伏不定，總覺得那裡梗著不太自然。班禪所在駐寺後來也沒去看。
原來人心裡有事，看什麼都不入心。
小花倒是在路邊攤買茶喝時問我是不是又「暈山」了，不然怎麼眼有點像被氣壓使然的浮腫？我心裡說會這樣還不全是你的問題？熬夜也罷，偏偏又說了堆不清不楚的事害小爺掛心，要不去想都困難，然後事事都講一半！簡直叫人火大，連補眠都沒法。有心要逼他說出全部，但如果每件事都跟霍麗一樣水深，我又不太想知道。
這時，我由衷佩服霍老婆子有勇氣聽霍玲後來的生死了。雖然她沒知道「禁婆」那個部分，但要聽到湖中那段也得心臟夠力才行。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還能眉頭不皺地聽完，我只是旁聽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跟小花的過去就覺得胃痛，糾結到目前為止的不清不楚說辭就氣昏，果然在人生上有歷練不同的差別吧！一直以為我扮過三叔多少能提升氣度，看來在抹掉面具後，我還是很快將之前的歷程還回去，比得上畢業後將所學還給老師的速度。這麼抱怨，小花卻說他覺得這樣才好，也才是我的本質，真不知道算不算稱贊。想想我們兩個明明有相似的價值觀及背景，不過最後的成長環境還是造就氣勢不同，難道小爺必是弱的那一方嗎？
「走吧。」
小花將東西放下時，對我說。
咦？
我愣著看早已打成兩大包的行李，又看看小花神清氣爽地揹起其一背包，然後將車鑰匙遞回日喀則的同家租車分部辦事處，終於問出口：「這是怎麼回事？」
小花瞧我一眼，眼中還是笑笑：「昨晚跟你說的，沒認真聽嗎？」
昨晚？
當莫名的臊意跟低低的笑浮起時，我迅速甩開與肢體相關的記憶，努力濾過後，隱約記起昨晚入眠前確實聽到小花說過什麼話──但，我怎麼會在那時候有心思聽？真的是整人吧？
暗罵為什麼不選時候說話，但要裝樣子想也沒能做到，因為一試著回憶，就會先想到某方面很不適合在人來人往、光天化日的街頭下去想的事！
我無奈地說：「你再說一次吧。」
小花笑了快半分鐘才示意我揹起背包。我背了，覺得雖然重但不至於沉，比我進塔木陀時揹得輕些，但卻觸到類似金屬物的東西。記得離北京時應該也只帶些簡單用品，因為來高原，洗澡機率本就不大，也沒多再帶禦寒物外的用品，雖說在拉薩時有看小花去些地方挑來撿去，我也沒搞懂他弄得像兩個青年自助客一樣是做什麼。好在身體可以，就隨著他走。然後，我聽他重述一次他的構想。
基於避開南八，又要能讓我實踐「來觀光」的用意，而且我「顯然」（這是小花強調的）對當地傳說有點興趣，因此，小花會帶我走他知道的山道回拉薩，順便看他知曉的一些已湮沒的景點。
聽完說明，我覺得主意不錯。跟小花在山裡同行，似乎也滿好玩的。
再說，雖然是輕描淡寫的提議，但我隱隱察覺，小花這舉動應該不同於他平常會做的抉擇。因為他說過，以同行及同樣曾為二爺門下的身份，絕不會做出讓南八以為是「逃避」的示弱行動。江湖事情往往不同於表面，就算沒手下在此，也不可能低了名頭。更何況，目前還沒遇到像北京時被琉璃孫刻意包圍的情況，那更沒可能提早退讓。
所以，會這麼做，全是為了……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時太陽已經爬老高了。旅館來來去去的人多，忙碌的店家也沒什麼在意出房時間。可穿衣服時發現按「身體表況」，顯然去不了原先打算見識的露天溫泉，有點白跑一趟的鬱卒。
來到外廳，看到店內集中用餐者算多，我四下找小花，發現他這回選在角落，已經吃完早餐，人專注地在看手中東西，旁邊預留空位跟早餐等我。
雖然乍過一晚要立刻恢復常態有點難，但是形形色色的人各做各事沒人看誰，似乎也沒需要窘。我繞過其他客人，來到小花旁，發現他又在看他的手機，等再看清，差點沒好氣！因為那和害我前些天險些出不了北京旅館的禍首是同款改造手機。雖然在那天我知道按鍵是搞笑用途時，第一時間很想砸它，但後來聽小花有意無意暗示那手機值多少錢、改造過多少地方、增強什麼效果之類後，我又覺得砸壞太可惜了，還是留著用用（只要某些按鍵抵死不按就成了）。
因為這回沒有使人「懶得再動」的累感，我也不好對向我笑笑的小花發惱，還是坐下，見他又低頭看螢幕，才發現他的手機有點不同。雖是改造過，但沒像我的盡是些莫名其妙的按鍵，螢幕卻大了些，上面密密地滑動著字幕。
看什麼那麼專心？
我吃著早餐配茶，旁聽桌邊當地人用我不懂的藏語交談，也不知道要等多久，直到小花重新抬頭，收好手機，思考似地說：「這裡確定不是傳說地，也就沒問題。」
「什麼？」
我好奇地問。
小花先拿過桌上保溫瓶裡的甜茶，又倒滿了一杯後，才輕輕地說：「文成公主的傳說。」
文成公主？來西藏必知的人物，她怎麼會沒有傳說？
小花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笑笑，說：「我指的是關於日月寶鏡那項，顯然不在這，應該沒事才對。」
我記得聽過那位公主砸鏡子的理由，隱約記得是在大唐跟吐蕃交界邊緣，以現在地理位置看，確實不是在西藏，只是想不通小花怎麼突然有興趣研究，大概跟我們回頭要去的大昭寺有關吧！
不過這跟有事沒事有什麼關聯？
我問小花：「你看的是什麼？」
小花只淡淡地道：「之前下載的文件檔」，就沒再多提，當我問他能不能看時，他倒還是很爽快地將手機調出閱讀方便的程式借我，只是交來機子後手就順勢落在腿上，我也不好瞪他，好在旁邊客人剛走，又是坐角落，就暫時不管地看。
按史書記載，文成公主只是宗室女，並不是親公主，因此太宗才選派她去和親。雖然如此，也不虧待她，加上吐蕃求親意甚誠，便賞給她許多嫁妝以壯中華大國的氣度。民間說她帶有「釋迦佛像，珍寶，金玉書櫥，三百六十卷經典，各種金玉飾物、烹飪食物，各種花紋圖案的錦緞墊被，卜筮經典三百種，識別善惡的明鑒，營造與工技著作六十種，百種治病藥方，醫學論著四種，診斷法五種，醫療器械六種。還攜帶穀物和蕪菁種子等」，依這些傳聞再對照之後吐蕃發展狀況，也算合理。
雖然正史記載不多，但文成公主以賢德智慧出名應該不算吹捧，單看她連嫁妝都帶入佛像，並使丈夫松贊干布（唐書裡記為「棄宗弄贊」）造佛寺，廢赭面習慣、教導農技、傳布文化，可見一斑。雖說有史家研究，她其實潛心佛學，夫妻關係也是敬意多過愛情（看到這，我有點同情她。難怪民間傳說要改掉這橋段），但對比中國過去歷史上和親的例子，能出名的沒幾個，王昭君又是悲苦出名的，像文成公主這樣以個人影響力改變漢藏兩國關係的女子確實罕見。
不過，這些都還是合理史料範圍，民間傳說卻有更多神異點。
小花剛說的「日月寶鏡」就是其中一項。
據說，「日月寶鏡」是唐太宗賜給文成公主的嫁妝裡極特殊的一項，因為太宗也知道漢藏一別無盡期，所以賜面可以照出長安景物的寶鏡給公主解相思之苦，有版本說可以透過鏡子看到父母雙親。但最後，文成公主在赤嶺這地方將寶鏡摔碎，以斷絕自己思鄉之情，而投入奉獻自己予民族交流的使用。
看完手機裡眾多收錄文件，我歸納出的認知，和以前配合研究古董時隨便讀來打發時間的一些「民間傳說」集讀到的差不多，有點納悶。
小花要看傳說是沒問題，但按他說，他來西藏也好幾次，怎麼會不熟這個出名的人？就算不熟，有必要這時候才來看文件？如果想「深度旅遊」，聘約當地有水準的地陪不是更快？而且，現在問題在南八叔才對吧？
我怎麼看手機的資料都不能理解小花研究的用意，只好將手機還他。小花已經喝完那杯甜茶，隨著太陽高到只見光不見日，吃早餐的客人也散去不少，因此我們又坐了會兒。
拉孜這裡是昨天突然起意來的地方，結果繞路耽擱了日喀則行程，我讀了旅遊介紹，其實滿想去日喀則看札什布倫寺。動作再不快點，回程可就錯過進大昭寺的時間了。如果早點往日喀則去，也好避過南八不是嗎？
我這麼提，小花倒也同意，不過他還問我：「都來到這，沒想去泡溫泉嗎？有療癒效果呢。」
被害我不好只穿泳褲給外人看的罪魁禍首殷殷關切，實在沒能好氣，就說：「別的地方總也有，這裡麻煩事多，下回去別的地方吧。」
小花若有所思地點頭，笑笑，道：「下回啊！」
一字一句拖長的音節真讓人我無言，但才經過那種夢似的和諧夜晚，別破壞氣氛才好，只有逼他快點給我去退房離開。
將停於村郊的租車重新開上公路──停車地點讓我覺得有些納悶，雖然偏僻，早上看車牌被隱藏過，就算多道手續吧，但應該不會讓小花耽擱太久才對。想他昨晚去許久，真想找機會問。
我們這回走新路往日喀則。從拉孜往日喀則才一百五六十公里，以路況來看是相當好的平整道路。拉孜在藏語裡是「神山頂，光明最先照耀之金頂」，而昨天經過的拉孜縣城地處雅魯藏布江上游寬穀，歷來有後藏地區糧食倉之稱。現在繞出村往公路走，回望過兩邊，全為農田和村莊，青稞地隱隱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比昨日來的路線多出不少綠意，若停下來拍拍照片再好不過。
我邊想邊打算從行李裡拿出相機，待回往後座一看，卻發現，上車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這次來的帶的行李不知何時被整理成齊齊整整，用登山用大揹包分成嚴密的大包的綁好。
「你整理的嗎？所以昨天才這麼晚回？」
我發現後，問：「這樣是做什麼？相機放哪去？」
「打包好總有用處。」小花笑笑地開著車：「想拍什麼？」
我看打包嚴實，也不好再拆，就說算了，反正看風景也好。就一路閒聊。比起第一天還趕機來去，到拉薩時又忙著應付高原症，現在已經習慣地區特色，又再多了次單獨相處經驗，能談的就更多。說來，在四川山頂時，我們也這樣談過很多，但那時的聊天主要聯繫過去，談的盡是小時候的事情、分開後的事情、學戲的事情，像是將過去十多年的空隙迅速補上，但也可說是迅速略過。學戲跟升學之間的差別、道上和考試的歧異……老實說，要能立刻完全互通也太困難了。因著昨晚事件，我對小花的價值觀又多知道了些，也更能解釋他在四川以前重遇時的態度，雖說原讓我想通，但，後來想想，又多了更不明白的地方。
例如，當因小花問起而閒聊我中學生活時，我突然想：老癢跟小花不知有沒有什麼關聯？
會那麼晚才聯想到，大概因為我對老癢本來除了他們孤兒寡母外，就沒去注意過背景為何，那種玩耍時代的學生朋友，一般自然也沒幾個人會很在乎對方家庭，只覺得能打球或閒話就夠吧？連在秦嶺對著他的身份證也想了老半天才記起身份證的主人就在眼前；加上老癢在我印象裡實在是窮沒半兩銀又結巴，對比華麗出場又總能妙語如珠的小花，我還是第一次自同姓這點聯想。畢竟，「解」這個姓比較不常見。
再，當小花談北京的生活時，我也想到，早早移居在北京的霍家跟解家，究竟還有沒有什麼更多的交集？當初霍老婆子那麼直截拉我們入夥時，只說了句「我和解子最近會夾一次喇嘛」做開場。雖然小花說是卡著欠了霍麗一條命的情，但是，能夠讓霍老婆子肯定，那絕對也做過不少事才對，而且能熟到可靠地讓霍老婆子相信兵分兩路也無妨（換做陳皮阿四之流，我想她絕不可能輕易招攬）。那他又做過哪些事？在四川上，我是確認到小花的身手，但霍老婆子總在更早前、其他事件中就得知吧？總不可能是霍麗死的那次，應該還有其他的表現。
聊天本來是打發時間兼讓我們相互了解，沒想過會產生更多疑問。現在不便，之後提起才好吧？
我想著不要破壞難得旅遊的氣氛，打算改問之後的行程，車子卻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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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成謎啊～
十四、天朗氣清
自拉孜往日喀則市，沿途返回的路景跟昨日相比，並沒太出奇的特色，倒是路邊近一些小聚落的前後有水果攤，賣的是西瓜也叫我開眼界。趁小花停車休息，我就去挑了一粒試試，水份挺多的，甜度還好。不過坐久車都會想吃水份多的東西解渴。小花看我用他昨天送的短劍剖瓜時，眼睛微微睜大又立刻平靜，只是笑笑，我確定他八成在心裡搖頭「殺雞用牛刀」。不過，至少證明這柄劍的利度。
賣瓜果的小販來自新疆，年紀又長，因此對我的配劍相當有興趣，主動攀談，說那些大漠蒼茫的事蹟。我倒是覺得有聽說書的氣氛，挺合我脾胃，加上來往的車輛也少，因此，直到下個客人來前，我聽這位老人家說了快半小時的話，大概難得有客人可以閒聊這麼久，小販也聊的挺高興。小花定力好，所以對於我們談天並沒有意見，只是微望著四周等候。
倒是小販閒聊中聽口音問出我從南方來時，說了句：「這陣子遠來自助旅行見識聖地的人還真不少，前些天還有說什麼哪來的研究生，聽了不知什麼城的傳言，跑去找山洞文物，結果迷路還搞到民警來搜山，不聽老人說，來這裡玩玩看看很夠，何必到處亂鑽？這裡是他們西藏人的聖地，肯定有些神明，我來也有十年，在地朋友就交代過，哪裡有些路不讓走，就像我們那邊……」
後面小販談的一些他年輕時代時的沙漠傳言我就沒怎麼在意，因為我注意到「搜山」一事。
西藏這裡目前確實也有發現過像「雲崗石窟」或「千佛洞」那樣，由虔誠的信眾人民在過去的歲月裡開山挖洞而放置文物的地方。這裡四處都是山，高原除了公路跟村舍、鄉鎮以外的地方，儘是山頭。當地藏民仍會沿山放牧牛羊，按照過去考古的例證，很多著名的文物就是靠這些在山頭來來去去的人民無意發現。連外國出名的〈死海手卷〉也是在洞穴裡。
不過，小販又提出「城」一辭，真的讓我越來越困惑。
山裡有城？
那，我初來西藏第一夜，在面向市外曠野星空下所見的，難道是……
直到來輛固定往返的中巴停下，有更多客人下來後，小販才又回去忙，而我跟小花坐回車上，重新往日喀則行進時，我忍不住就問小花：「你有聽到剛才那老伯談什麼？」
「有人迷路。」小花答得很冷靜：「地圖要研究清楚，至少也要找著真正的專家帶路。」
我懷疑小花偏離主題（他比我會這一招），直接問：「但他說什麼城的傳言？還有，真的會有哪個學校的研究生閒著沒事，只聽傳言就跑來？成都大學嗎？來這裡要多辛苦？真的入山又多麻煩？」
小花自照後鏡裡看我一眼，笑笑，問：「敢情小三爺想到什麼大事？」
依你的頭腦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我心裡說，但還是直接問：「你不覺得聽起來像是這裡有什麼古怪，然後就像是有知道的人來這裡，像海叔跟我提過陳皮阿四去……」
我忽然停住口，因為想起：如果爺爺跟我說過的老九門往事沒錯，那陳皮阿四不就是小花的「師兄」輩？他不知道是倒出師門還是跟小花一樣有權獨立？有點難懂。但看陳皮阿四的個性，也許跟南八一樣也說不定，那就不知道好不好提。雖然小花的年紀跟陳皮阿四扯不上，但連我都能跟他一道去過長白山，保不定小花沒有。
好在小花對這方面沒再多問，只淡淡地說：「你覺得這裡有值得探索的洞穴？確實有沒錯，至少，我也走過幾次。」
我一聽，難道小花從五年前開始年年來西藏才弄那麼熟？這一來，我真的奇怪他居然還沒有搞個盤口，以及他一直沒遇過南八。
他向我說的，都是真話嗎？雖然我後來在跟霍老婆子交代霍玲事情時，有從中領悟到有時未必要將真相全說出，免得當事人承受不起，因此霍玲變禁婆那段就沒說出。但是，霍老婆子有年紀大又愛女心切的問題才不說全部，那我為什麼又不能得知真相呢？要麼詢問才好？
因為想著而沉默，在之後，前往日喀則市剩不到一個鐘頭的車程裡，我們都沒有再談什麼。
「拉薩－日喀則－拉孜」路線，是旅遊多數會走的一轉圜，因此回到日喀則市後，我們仍是約略的走走看看，雖然中途也聊過些天，但或許自昨晚到今天幾次情緒的起伏不定，總覺得那裡梗著不太自然。班禪所在駐寺後來也沒去看。
原來人心裡有事，看什麼都不入心。
小花倒是在路邊攤買茶喝時問我是不是又「暈山」了，不然怎麼眼有點像被氣壓使然的浮腫？我心裡說會這樣還不全是你的問題？熬夜也罷，偏偏又說了堆不清不楚的事害小爺掛心，要不去想都困難，然後事事都講一半！簡直叫人火大，連補眠都沒法。有心要逼他說出全部，但如果每件事都跟霍麗一樣水深，我又不太想知道。
這時，我由衷佩服霍老婆子有勇氣聽霍玲後來的生死了。雖然她沒知道「禁婆」那個部分，但要聽到湖中那段也得心臟夠力才行。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還能眉頭不皺地聽完，我只是旁聽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跟小花的過去就覺得胃痛，糾結到目前為止的不清不楚說辭就氣昏，果然在人生上有歷練不同的差別吧！一直以為我扮過三叔多少能提升氣度，看來在抹掉面具後，我還是很快將之前的歷程還回去，比得上畢業後將所學還給老師的速度。這麼抱怨，小花卻說他覺得這樣才好，也才是我的本質，真不知道算不算稱贊。想想我們兩個明明有相似的價值觀及背景，不過最後的成長環境還是造就氣勢不同，難道小爺必是弱的那一方嗎？
「走吧。」
小花將東西放下時，對我說。
咦？
我愣著看早已打成兩大包的行李，又看看小花神清氣爽地揹起其一背包，然後將車鑰匙遞回日喀則的同家租車分部辦事處，終於問出口：「這是怎麼回事？」
小花瞧我一眼，眼中還是笑笑：「昨晚跟你說的，沒認真聽嗎？」
昨晚？
當莫名的臊意跟低低的笑浮起時，我迅速甩開與肢體相關的記憶，努力濾過後，隱約記起昨晚入眠前確實聽到小花說過什麼話──但，我怎麼會在那時候有心思聽？真的是整人吧？
暗罵為什麼不選時候說話，但要裝樣子想也沒能做到，因為一試著回憶，就會先想到某方面很不適合在人來人往、光天化日的街頭下去想的事！
我無奈地說：「你再說一次吧。」
小花笑了快半分鐘才示意我揹起背包。我背了，覺得雖然重但不至於沉，比我進塔木陀時揹得輕些，但卻觸到類似金屬物的東西。記得離北京時應該也只帶些簡單用品，因為來高原，洗澡機率本就不大，也沒多再帶禦寒物外的用品，雖說在拉薩時有看小花去些地方挑來撿去，我也沒搞懂他弄得像兩個青年自助客一樣是做什麼。好在身體可以，就隨著他走。然後，我聽他重述一次他的構想。
基於避開南八，又要能讓我實踐「來觀光」的用意，而且我「顯然」（這是小花強調的）對當地傳說有點興趣，因此，小花會帶我走他知道的山道回拉薩，順便看他知曉的一些已湮沒的景點。
聽完說明，我覺得主意不錯。跟小花在山裡同行，似乎也滿好玩的。
再說，雖然是輕描淡寫的提議，但我隱隱察覺，小花這舉動應該不同於他平常會做的抉擇。因為他說過，以同行及同樣曾為二爺門下的身份，絕不會做出讓南八以為是「逃避」的示弱行動。江湖事情往往不同於表面，就算沒手下在此，也不可能低了名頭。更何況，目前還沒遇到像北京時被琉璃孫刻意包圍的情況，那更沒可能提早退讓。
所以，會這麼做，全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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