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反問
偌大的無盡空間中,只有兩個身影定住不動。
靈是什麼?沒有肉體的靈無法聚住。
體是什麼?沒有靈魂的軀殼一無所用。
——你不是無所不能嗎?怎麼不回答我這問題?
南宮煌的故問跟龍葵的傷責浮現腦中,重樓突然有股盛怒。
「本座豈有不能做之事!」
——為什麼,世間竟有本座力不能及之事?
心中有個聲音提醒他。
「為什麼!本座竟有辦不到的事?」
思緒亂得連魔氣都開始波動時,手間的重量令重樓回神。
魔中,仍有神在。
臂上靠著的是張淡淡笑臉。入睡般的自然表情,像正酒足飯的人閒適在五月晴空樹下。
就像當年第一次入心時的表情。
為什麼幾度輪迴,這張容顏都能不變?因為元靈不減,所以面孔不易?或是元靈驅使相貌歸趨初世神思?或許因為此身所存周之空間不變,而寄託空間的相貌也能無異。
這種問題,魔是絕對想不通的。
將掌放到無靈者心口,果然沒有一點人身該有的脈動。但流繞經絡間的魔氣隱隱定住人形不改,還蘊著微微熱度。
「她們都將你丟下。」
重樓像對話地道:「所以我才說女人麻煩。」
——這……講話不要這麼酸溜溜的。
脣旁的微笑彷彿要透出這句話,但究竟沒有聲音。
——空間非有,時間流動,天地恆常,圓乃無極。
耳畔有隱約的氣息在震動。
重樓陡然凝掌,氣勁頓生,一圈紅光及時護住周身。
極龐大的空間術法波動,有股足使天地宇宙都逆轉的力量猛地撼動周圍,原先的空間像受到什麼外力而層層斷落的屋宇般傾頽。
什麼力量!
魔尊是無所畏懼的。但在手中還抱著一個血肉之軀時,要如何護住「人」的安危卻有些困難。
——以你現在的功力,無法盡興比武!除非……
——如果我可以起死回生,你覺得如何?
聲音清清楚楚流動,重樓凝住眼,定睛一觀,彷若又是新仙界。
不!就是新仙界!
「我把她救活後,你要跟我一起去魔界,。」
「……可是,我先答應……」
斷續的片語滑過心波。
心之波。
聚出的掌氣轟然一擊,空間亂流又掉向另一個黑暗。
「膽敢愚弄本座!」
將人橫抱胸前,重樓沉望著眼前的黑暗虛空。
因執著而生魔者,乃心之動。
——紅毛啊,你這回來得正好!我正讀《道德經》有點心得。
——……你怎麼在外頭?
——因為這兩天交易古董,和女客人多聊幾句就被罰在外吹風了。不說那個,我正在研究這章:「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照這麼看,我正因為「有家室」所以「無家室」。很合理!所以該「無家室」住,才能有「有家室」的安閒。
——無知!
——無知就是有知啊!對了,反正今晚沒屋進,走去天山如何?我聽說那裡最近新起出一批古物。趁今晚可以御劍飛行。
——如果你再違反她的規定,連明天都可能沒屋進。
——「沒」屋進才「有」自由啊!去不去呢?你?
……
因為得到而失去、因為無有而擁有、因為短暫而千年。
重樓心頭一震。
魔也會想到這些嗎?
靠緊自己胸頭的人首安然不動,但隨著接近自己,魔氣染得多些,彷彿因自身紅光映照,而使無靈的人臉上微微有些血色,看來更似沉睡。
——你……竟淪落至此?
——什麼?什麼淪落?客倌你認錯人了吧?
——哼!
即使沒有靈動,但思想卻不斷地觸及自己心中。
空間術法,時間輔佐。
上下四方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先有空間而有時間。
魔尊擅長的是空間術法!無法想像的強大力量。
「我要如何找到你?我應不應該去找到你?」
俯首無語的人身,重樓不知向誰吐語:「是你?不是你?」
沒有空間存在,時間便失去意義。
「而我,為什麼要找你?」
煩!
心煩!
手中抱持的重量似乎也沉下來。跟心一樣沉。
何時起,有感到會有力不能及的事?
從最初的比武開始——
「飛.蓬!」
咬住的牙關吐出這名。
絕對,不能夠只讓他悠閒度日,最後什麼都沒有地化去!
所以——
——咳,我說,你幹嘛那麼堅持啊,紅毛?
笑笑的表情明明跟記憶中的莊嚴大不相同,但眼神深處的無盡蒼穹卻令自己不可離開的凝視。
——……
——好吧!我知道你要抱怨,靈力不夠,害你只能施展兩成魔力之類的,不過在人界空間裡,本來就不要太強悍啦!如果每次打完架就是四處崩壞,那哪來得及重建修復啊?你看鎖妖塔要毀多容易?要重建多困難!
——多說無益!少扯開話題!
——我是說真的啊!文化的建立要多久的時間,要毀卻三兩下就沒了!所以我研究古董,就是在研究它上面曾保存的文化!有時一些技術只有失去的年代才能擁有……咦!失去的年代!紅毛,你的空間術法裡有沒有包括……
——本座不多做其他事!少自作主張!
——唉唉,我只想如果你能有辦法去過去的空間裡走一遭……
——……如果能做到,早就……
——欸,我又提起難過事嗎?咳,所以才勸你少想過去吧!對了,你不是總說魔是無欲求無多心嗎?
就因此,不去想起來?
臂中的容顏險些被自己勁貫全身時被凝緊。
憶起他「夫人」曾在湯餅會後不著意談起,當年的神界一遊,多虧「魔尊大人」協助才能盡興時,那語氣裡,一點聽不出和言辭相合的情緒,使另一旁老闆泛著尷尬笑臉。不知是否刻意地炫耀,她特別說,即令她的創造者:夕瑤——似水柔情,也沒有令「神將」記憶回復。故祂臨別一眼,只祈求化身能存在於轉世者身邊。
神力的施展,能創造新生命賦與;但不能,讓獨立的靈魂興起。這雖是可能的解釋,但或者,是,不想想起的潛因?
為什麼不!
——為什麼要?
笑笑的表情在那夜裡閃出一抹難解。
——就逍遙快活就好,還不足嗎?
人界的短促,能夠滿足嗎?
那句話沒說出口,因為心思直截的魔很難明確地講出自己都難解釋的話。但在那鍥而不捨地凝視下,原先喜謔無禁的人卻找機會轉開臉,不著痕跡地藉著介紹新購書畫古玩的方式低下頭去。
別過去的視線,總在深黑中掩著一抹晴彩。
「即使天地逆轉、六界覆壞——都要找到你!」
只有這句,是確確實實明白的。
八、聚靈
空間和時間是不分割的。因此擅長空間術法,相對來說,便是掌握時間。
——那你怎麼沒回到過去?如果可以,豈不是連紫萱姊都救下?
——……有些事無法挽回。
——那你究竟在意什麼?老對我擺臉色也很麻煩啊!酒都難喝起來。
——你問太多了!
——可是你老抱怨「你太不像以前的你了」,叫我怎麼辦?如果你能回到過去,不就能改變現在?
——……
——哇!不會是因為你之前從沒想過這方法吧?
——……沒有這種方法。
——咦?不會吧?時空術法這麼沒用嗎?
——胡說!
——好啦!不說總成吧!可惜啊,如果能回到某些朝代買它一些古物……當年在古城鎮裡沒帶古錢,所以沒能買到多些寶貝,真太可惜了!如果……
——少來這一套。
——呵,不說了!你究竟要坐下喝,還是要站著喝?
一手抱人,一手凝出法陣,重樓立刻在亂流中破出一道舊路。隨即看到眼前出現的畫面。淡淡笑意在午後陽光下照著,使心中凝住的笑顏和懷中的完全相同。
相……同?
魔雖無心,但相對於他界外,同時有跟神一樣長的時間,多少會使他們有所累積。而又次看到記憶的對話時,重樓已定住思緒,只一轉折間,突然明白一切。
「是你?」猛然又一掌推出,空間亂象再度消失,又像回到最初法陣。
「不要鬧了!」
重樓沉聲說著。
空間裡沒有其他人,他是對誰說?
「出現吧!」
重樓再度說。
沉靜的空間沉重起來,壓力迫大地使時空都緊縮。
「再不出現,休怪本座無情!」
又是片刻凝重,突然,有輕輕的笑聲揚起。
笑聲是自懷中發出的。
重樓凝住眉,一語不發,看懷中人一旋身就閃動起身,不著意地離開自己。
「心魔?」
重樓冷視著擁有隨性笑容,而晴色映目的人道。
「呵,不這樣,怎麼能完成尊王詢問呢?」
笑容閃在人的臉上,但沒有記憶中飛蓬的莊嚴,也無龍陽的苦思,甚至連景天的開心都不像。
寒視而清漠的諷笑,會使那張臉所呈現的各式記憶都變差,像一道好菜被調味糟蹋了般!
「你為什麼佔住人類的身體?這裡一切全是你造成的?」
盯住熟悉人臉上陌生的表情,重樓感到一陣名為「不快」的情緒蘊釀成風雷入心:「離開他!」
「我倒想離開呢!可惜,離不離開他不在乎我的意志,而在於他的意志。」指指自己胸口,「景天」的表情似複雜起來:「但我就是這種型的魔,魔尊大人最清楚吧!」
——一旦執著便生「心魔」。
重樓凝住的掌氣慢慢化散。
若天地間還有一種永生不死的物種,那麼,神中便是「盤古」,魔中便是「心魔」。
「首生盤古」是混沌之力。盤古的「有」化生成萬物,「死」亦有風雷之氣,在這情況下,天地便是盤古,故天地存在一日,盤古便也是存在的。因此,他「不死」。
混沌生盤古,便是「執著」之力才形成者。因此天地一日存在,心魔就一日相對盤古而生。他未必強——如同神界主神或魔界之尊,均還以「現世之力」凌駕創世者的主導地位——心魔亦沒有什麼強勢。
惟有的,是他的無處不在,無時不存。
魔,是惟一不生心魔的物種,但即使如此,重樓仍覺得惱怒。
「本座令你離開!」
「啊,真是好事。」
笑意凝在人的表情上,沒有無奈或悲哀,而是充滿佩服:「尊王大人有什麼辦法令我離開?我不是魂體,沒有剝奪的方法。如果讓這人沒有心時,他就已經不在,肉體也不能再行動下去。所以我的出現倒好,代表他的存在。」
「他的元靈還在?」重樓立時追問。
「沒有心,怎麼會有心魔?」
眼前人沒有嘆氣,倒是仔細地解釋:「魔尊大人日理萬機,神魔紛爭不斷,案牘勞形,自然會失察,倒也無妨。心魔無所生亦無所亡,因心動之執而應喚……」
「少廢話!」
重樓不耐地道。
「沒變啊。」
心魔操控的人身謙謙地一行禮:「當年在下應神界執心而生時,尊王也是這等語氣。若以現在所棲的人類來看流年,約有千年之後,尊王仍一如往昔。」
盯住眼前人語,重樓不發一言。
——人間千年,神魔瞬息。
如花開落,似水年流。
****
遠離天地的新仙界一戰,仍以其靈強大而使隔離空間的法陣都為之震動。
「神將飛蓬,擅離職守——拿下!」
空靈的喝聲破天而來,那也該是某種超越空間的術法吧!
在長劍自神之手滑下之時,凝住的晴天像變色的前兆。
「領責!」
一個清麗女神來到場緣擎出玉旨時,聲音是僵硬的,而望向神將的表情也複雜至極。
不像神。
「尊王!」
自己得力助手也在那時趕來:「屬下未能攔住部分心浮者,他們妄想趁勢硬闖過神魔之井,反而驚動神界,打擾您的對戰,罪該萬死!」
那種焦急憂心的口氣,也不像魔。
神非神,魔非魔時,還能用什麼證明分野?
幾乎同時,罷手不戰者道:「水碧。」「溪風!」
「是。」
同時應聲抬起臉的下屬,在同個空間中望向彼此。
「回去吧!」
「將軍……」
「尊王?」
轉過凝視之眼,猶豫下,兩方兵馬仍完全遵從命令離開。
不問理由。
……
或許,彼此是同個理由!
在神之眼望見凝眸,在魔之心現出擔憂時,神已非神,魔已非魔。
*****
「尊王應該清楚。」
心魔點首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一旦開始,就有終結。
但心生……
*****
「尊王。」
返回空間中的煩悶很快被連堆紛擾打散。
「溪風大人沒有回來。」
嗯?
凝眉時,記憶中的一瞥浮現。
「他已非魔。」
「咦?」
「下去!」
「呃,是……」
在其他手下退開時,思緒又起一陣波濤。
原先如晴空的眼色,確確實實在最後,閃出一抹憂黑之傷。
那時,感到的,是近乎魔心的波動。
怎麼會在如此純粹的神之眼裡閃現?
天庭法規,難道會只憑這點小責就遣走有力的劍中之神?
……
「並非依罪而責,乃是非神難留。」
*****
「是什麼意思?」
重樓十指凝勁,瞪視已在空間術法裡盤坐而下的「人」。
當初在欲往神界探聽消息時,只見落凡之靈,逸出熟悉之魔氣。
捉住一旦離心就幾乎立刻要尋往下個附體之心魔,第一時間逼問他出現的原因,而那時,心魔傳達的便是這些思緒。
「尊王莫怒,神界絕對無心。」
淨說著讓無思之魔難解的話,這是心魔不同於眾魔之處。
「什麼意思?」重樓反覆執問。
「所謂『判處』,乃是非神界對神界驅神所做的解釋。對神界本身而言,並無驅神這等判責。」
「那怎麼會?」
「尊王應知,」沒有魔尊憑空生陣的術法,心魔一般不會現形,也難清楚說話:「神界氣清,難留濁心。」
「有何關係?」
「神樹之果產生眾神,眾神以擁有神樹之氣而活。」
這的確是六界之源起。
「神樹之氣一旦混淆,將使神果迅速枯敗,故神界嚴禁情生意動。」
情……意?
「無欲可長久,有心難片刻。魔心若生,神體難存。」
當時心魔在消失前刻拋出一句:「所謂『神將』,一旦入魔,則已非神。神界自然難留其身,而其神樹成就之身也自會枯散消解——元靈下界,反能重生。」
「入魔?」
……
回想當初聽到的言語,重樓注目人身的視線利銳。
「執著即魔。」心魔道:「故當初我已稟魔尊,此非神界之過,乃尊王之失。」
「何解?」
「非因尊王,此心如何得生?若非心生,此身如何入魔?若非入魔,神界如何驅神?」
如……何?
「況且,」
心魔低低一笑:「此法陣,原就是尊王您留下的啊!」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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