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差
一、流年
當刻印微微泛紅,刺目入心時,遠在人類無法想像之時空裡的魔族之首:魔尊重樓才欲批卷的眼又微微閉起。
這個刻印,本來希望,至少這個下午不會看見。
天上七天,人間千年;魔族的時空與神界相似,故小別數日,人間已有嬰孩轉為少年。
沒想到才跟那人立下刻約,就旋即被召喚。
然而,言出必行。
除了千年前,而使才立下的對戰之約無法實踐外,言出必行一直是魔尊的信條。
即使對區區人類,也不會違背。
以魔界來說,不過僅月餘的時間。因此,重樓完全記得在「後.新仙界」一戰。
飛蓬,千萬年來,惟一的對手、摯友。惟一能在頂峰交流的靈魂寄託,竟然輕易地在「前.新仙界」比試中,因大批神將天兵前來追捕「擅離職守的神將」一事而被貶離神界,淪落人鬼。
在「不甘勝負未分」的心情使然下,自己不怕麻煩地找前往人界。然後,是一連串的感嘆、心痛──如果魔族有心。
於千千百百人群中覓得同張容顏卻沒有相同神氣時,重樓曾經無語過很久,不過總算這世的飛蓬之身:景天,比起前數世都好得多──尤其在有「強運」一事上!拉拉扯扯地,居然也成就了能輕鬆登入神樹,打敗神獸的武學巔峰。甚至,在不得盡興的「後.新仙界」一戰中,也不算差地「險勝」。
雖然很想試著重新建立起千年的時空,但自己似無法將那愛笑陽光的容顏說動聯繫。在決意離開對現世之人的失望,寄託時空在遠訣的神影之中時,重樓還記得想起自己對自己說服:他,並非飛蓬。
所以,本來就不用期望。
但是,就在時空光影切換,要將兩人分散的剎那,聽到現世之口,嘆出前身之思:
──人界滄桑,不過神魔瞬息。
間斷之語,卻使自己在「新仙界」崩壞前一刻,猛然旋身揪起幾乎要被法陣送離的人。
……再說一次!
……怎麼?
在黑眸深處迅速退去的藍光隱動,使那無辜的笑臉多了絲知情者的微哂。
……用,剛才的聲音。
……
在落入人界的時空微微一震回過神來,重樓也將記憶拉回十數年後的偶然。
魔與人的新仙界一役後,除了原先應承每一件魔務完成便去人界一趟外,重樓一向罕走人界。
說來,是緣由在更早幾天前的一時意動,突然想去蜀山!
然後,看到蜀山前,一派凡夫俗子,沒大沒小地招呼著要破壞鎖妖塔。
可笑!那些凡人,居然不知道鎖妖塔這種無聊東西,對各界無用,倒只對那些欺善怕惡的人類有點功勞,偏偏他們最不領情!如果不是因為遠遠望下,自己看到那貫穿塔頂的魔劍之口還留在五靈氣中心,含著曾被人類拿來鎮塔千年的神劍仙氣,黑青色氣氤氳升頂,以至心中一動,決心留下那為自己代保千年之物的塔身,倒還懶得出手。
沒料到因此又多結識一個討價還價迷的人類。
南宮煌,說是蜀山弟子吧!一眼就看出他是半妖體質,只是自己還不知道。從小在人類世界中長大,以至自己都忘了妖怪的氣度。還替那不知珍惜真愛的姓徐的跑來跑去做打通地脉工作。
對!就是打通地脉!
原先,在上回比酒論武後,至少要再三年才會再去人界。結果因為這個「好大喜功」的南宮煌一番死纏,好話掰盡,死得也能說活,不得不帶他去渝洲一趟。
魔界的時空和神界又略有不同,這也是魔族天生有空間術法能力的緣故。因有時空之法,要抓準何時來去的時地就成為魔的生活。也因此,對魔界來說,也沒有「真正」的時間。
但,這次回去的時間,怎麼說也有點距離。
已近不惑之年的喜笑之容卻沒有一絲老相,接待客人也都笑意不斷,只有在自己返身之時,會有略急地挽請。
那時,他的眼中會閃出一點天際夜緣泛藍的星光,像是重疊了的靈魂聚在其中。
若非魔影光球偏巧告急,自己真會不能離開。
本來想著,這一離,又該數日才回吧!不過,因南宮煌這小子喳呼來去,竟牽起一番事故。
便是那件事使自己不得不在此刻赴約。
遠望見「雪景山莊」大門,重樓微微皺眉。
……
在人界三年前,他為「義子」來到此地。
說是義子,分明是硬被冠上的關係。否則堂堂魔尊,為何要和人間扯上關係?真要有關係,也只有帶有神將之魂的後身才有關係吧!
但嬌縱的女人一向能使人不得不聽從她的決定。
唐雪見就是那種女人。
又美麗,又潑辣,讓人恨不是,怕不是,愛不是,惱不是的人。
魔跟人可以沒有關係,但偏偏有這樣的女人,敏銳又大膽地硬將自己多上這個關係。
雖然,原是為了藏在黑眸深處的藍晶礦澤前去的。
新仙界後數天,本來已經不願再去人間,以免神傷──如果魔也可以神傷。
但新仙界之別的那瞬語,使自己捨不下。
即使只有瞬間,但的的確確,流露出屬於相惜者吐露過的惺惺之語。
於是,前往人界。在戰後第一次前往,讓新安當上下僕員談論「老板的友人」談論了好幾天。因為自己一闖而入的風火力,使新安當正歡慶少主滿月的湯餅筵都弱了示陣。
是笑嘻嘻排開眾僕上前的景天化解當時的滯氣,大大方方對自己喊聲:「怎麼神出鬼沒的,紅毛?也不怕嚇著人嗎?好啦!大家聽著,這是我的生死之交:重樓。只要是當鋪一份子,都得規規矩矩喊……」
無聊的稱謂他是不在意的,店鋪員工在聽令背後下交頭接耳的動作他也不在意。但在丫嬛一名跑來,說「夫人要老爺請故友到內堂一敘」時,倒真的很想立刻就走。
可惜嬌蠻女子的意志力往往驚人。
或許,是她賦有的神樹生命力使她堅持吧!
「我跟葵姊現在能『一同』跟阿天在一起,多虧魔尊大人出手相助。」
唐雪見做了妻子,霸氣更盛往日,以前還會怕自己喝斥幾句,但現在似知自己會念著「朋友妻,不可欺」的份上,順勢而上,字斟字酌引經據典的句子比潑婦罵街更難纏:「因此『我們』非常感謝。為了這樣,我跟阿天說,不如就請你認這孩子做義子吧!有魔尊大人這位義父,誰還能欺負這孩子?天上地下都可以無憂無慮了!」
這種說了算的功夫自己還真沒見過,重樓才想發話,就聽雪見喊:「梅兒,將小樓抱來認乾爹。」
什麼?
自己詫異中,回見到一直喜笑的眼眸微微黯下,淡淡散出的無語,似乎使得藍黑色的眼神更平靜。
「阿天說小樓這名字簡單明瞭又好記。」
唐雪見犀利的話語從那一年起刺耳起來:「我也這麼覺得。『景小樓』這名字,不錯啊!葵姊也這麼說哪!」
所以,自己再怎麼事忙,也非得至少三年一度,來到人間不可。
當鋪店員,因此對自己越來越見慣。
二、立約
在踏入「雪景山莊」大門,看到己見慣自己的門僕讓步使行,重樓沒有表情。
當初會一時起意助南宮煌,原是看他還不解自己半妖體質,而一味人化,實在受不了這樣愚行才出手指點。誰知自己在渝洲先離一步,就使南宮小子在那裡多待數天,混熟不少人。而其中偏偏有「義子」在。
然後,那不知輕重的半妖,還順口取笑了那名字。
因為那取笑,使自己會在三年前予以召喚刻印。
三年前……
重樓隨興望向山莊庭院,內中一棵三年前,少主人夫婦成親所植的桂花已從樹苗竄拔數尺之高。
「你義子要成家了。」
三年前(或說是魔界三日前),來到渝洲時,景天首先說出這句話。
那晚是人界初夏。薰風習習,納涼避暑的晚遊者眾,而一同立於渝洲河畔的時刻,聽到年將知命的「散財富俠」(雖然這個人界綽號令不太注意人間舉動的魔尊都覺得難以入耳,但現世人若不在乎,自己暫得不提)閒閒提起話題時,才陡然想到人界時光。
「呵,不可思議吧!那孩子一向不愛讀書,練武不勤,對做生意更沒興趣。誰知道他跟他師兄一般,愛上個武林女俠,為了她奔走江湖,一去四年,練就一身頂極武功。雖因沒機緣遇上仙派人物傳授御劍術類的方術,但也已成為新一代武學高手,已經跟他一個姓林的至交並稱南北武林新秀。這番奔波的成就,是他終於得到我未過門媳婦的芳心,明天就要迎娶了!果然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早說不用多管。可他娘跟姨都忙來忙去。現在更為媳婦兒在原唐家堡處打造一座武林山莊,說這樣才適合新一代武林俠侶身份,你說有趣吧?怎樣,明天禮程上,願不願做個主親人?」
沉默的冷眼是答案,然而喜笑的臉色並未自商人臉上消褪:「果然不行吧?我早跟他娘母子倆說不可能,他們卻一直叫我來說。好吧!雖然不參加,但我先存了喜酒下來──明天賀客多到擠破門,這兩天渝洲也早住滿所有武林、官商道有頭有臉人物,最有名的早住滿我當鋪,所以連我今晚都沒得地方睡,在河邊坐一夜倒可以有得打發。」
「……你,幾歲了?」
當自己脫口而出時,重樓沒了解為什麼會想問這問題。
「年將半百,人快看慣秋月春風。」
笑笑的臉龐不帶一絲歲月痕跡,墨染似的髮際也無半星風霜。富貴金玉的長袍下裹住的軀體依然矯健,任誰都會當眼前人是個弱冠之齡的青年。
「是嗎?」
不像問句的問句自語著時,聽見的人倒很快解釋:「有人說是練武者駐顏有術,有人猜是跟蜀山派長年交誼練得服氣養生,有人思忖夫人家使毒練毒過程也許有培養出高深醫術,能夠返老還童──」
說著,開朗的聲音又笑了:「人就是這麼有趣啊!對我來說,活著就是賺錢的日子,當然越久越好了!世間的古物寶貝太多,我可是專心研究,所謂『樂以忘憂』,自然『老之不得至也』啊!」
單純,嗎?
在凝視笑意下閃過一絲的藍光時,隱動的神氣瞬間拉回思緒。
「打擾兩位『老人家』。」
一個清朗而刻意拖長的聲音,在此刻不急不徐插入。
「小樓?怎麼這麼晚還出來?」
景天在回身時歛了些語氣:「明天一早就要按禮去迎親,你得早些睡,也整理好東西。」
「娘和葵姨都替我打點完備,沒什麼好要我忙。說來,現在也還不晚,不過初更。」
奔走數年,身形長成的景小樓,擁有父親的外貌及母親的神情,倒讓他比父親更年長似的,略慣嘲謔的聲音又是來自他的葵姨影響:「娘叫我來請爹,說要提早寫好明日喜宴上的祝辭,免得像當年當鋪開分店時般亂攪一氣。」
「她寫就好,我不是只負責唸嗎?」
微微無奈的語氣,是最大的情緒,那使重樓望向身畔人一眼。
「我可是傳話到了!您要不回去,回頭娘生氣,可不干我事。」
行走江湖,景小樓已練就該有的進退禮儀,對父親也會加上敬辭了。但語氣中仍沒有半點恭敬。
「有這麼必須嗎?」
還待猶豫,景小樓已插嘴:「您放心,我會陪義父聊聊。娘說只是小句子,一下就成。您回去一趟,耗頓飯時便可回來,我保證我會留住義父在這,好吧?」
這一來,倒不好不去。
看景天匆匆中微有歉意的離開時,忽地心裡有股盛怒。
──天兵已臨,不能不走。
──神界瞬息,人間滄桑……而神界滄桑,將成人間浩劫。
——也是順勢而為罷了!事易時移……
在魔界時空裡,那件事不過只在年餘前發生,因此即使魔務眾多,重樓仍能立時清楚地將兩個身影重疊。
——即使,未必重歸──
心念一動中,身形幾乎立刻要追上剛離開的人,但勁風一揮,一個仿似的人影已伸手攔住自己:「別忙,我有話。」
區區人類,憑什麼和自己多話?
重樓沉下臉
聯繫鎮妖、魔劍與時空的神魂,是寄託於那愛笑溫和之人的身上。眼前複製的空影裡,裝入的是似那女子的思想,和自己絕無干係。
「你是想,我跟你是無關緊要,大可不理吧?」
景小樓闖盪江湖經驗可豐富多了,加上一向是孤身行闖,沒有長輩名號或世外高人突來相助,察顏觀色的本領也就敏銳起來。
「人界跟本座向來無關。」
「我倒希望哪!」
景小樓斜倚樹幹:「只可惜我半生就都被你佔去,這可麻煩!」
「荒謬!」
當下惟一想到這答覆。
「或許你不知。」景小樓冷笑的表情,和鬼身龍葵的洞犀力如出一轍:「我一生都得背負這個由你而來的名字,怎能說和你無關?你是也不知!當我還是小孩時,有次,你帶了個蜀山的傢伙來,他挫折我銳氣,又笑我名字!若非我將爹寶貝的鎮妖劍拿去堵他嘴,不知他還會說到何年何月。」
鎮妖劍!
重樓陡然發亮的眼光冰寒入骨,夏夜之風彷似冰涼。
「怎麼,我有說錯?」景小樓毫不在意:「我以前因為小,也不覺得爹娘不老會是什麼緣故。但在凌雪問起時,我才開始想。葵姨是魔尊大人復生之身,娘有神樹之體,她們外在不顯老,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何況她們素不見人,也無人知曉她們外貌。但爹的人身明明是個凡人,年屆半百仍如少年,又時時在外接見各處人馬,這年歲之事,有多少人不奇怪?練武修仙,也絕不會如此有成,這點我問徐伯伯驗證。何況父親平時管帳理財為多,哪有空閒修練?──據我想,除非有魔精傳輸,否則要保持年輕,可為難事。」
他這副尖牙利齒,完全是他娘親和大姨的教導有方。
想起景天在年前論試後發出牢騷,重樓心中就驀然有想動手擊碎這副身軀的衝動。終於還是以沉默凝住。
螻蟻般的生命,何用魔尊盛怒?不過月餘,這生命就在輪迴中了!
「你可以不在意我,但我不能不在意你。」景小樓續道:「或者該說,我得為我的生活平靜而在意你,你一日出現,我就一日麻煩。老實說吧!我只有一個要求!以我,被你的命字枷鎖一事為抵押,就做個契約,也不為過!」
「本座為何要答應?」重樓哼了聲。
「娘曾欲以為我更名,做婚娶大禮。」景小樓也不置辯:「我若更名,就會要求爹再也不喚我的舊名!」
──重樓這名字,是飛蓬所喚!那,我只能叫你紅毛,可別怪我啊!
──……
──喂,我可是本良心做事的生意人!我很合理地處置啊!
──……
──不過,我還是有人可喚。小樓,小樓……樓──
雖然是失去神格的人魂,但在輕聲喚出名字時,黑眸中淡淡閃出的藍光和垂下額頭的隱約笑意,會使那側影和記憶中完全相同。
相同的名字,有聯繫時空的縈牽功能。喚名,是不能沒有的時刻!
於是,同意了。
「我只要求,在我有生之年,你別再出現。除非,我請你來。」景小樓說的簡單明瞭!
「你?」
「我想,我會是隨同歲月老去的一份子。這也好,因為我想和凌雪一同到老,我覺得這樣的我,會幸福得多。」景小樓丟下玩弄甚久的葉片:「所以至少,我眼不見心不煩就好。而我子孫,也永遠不會再知曉。」
乾脆俐落。
於是,踐約開始。
……
萬沒想到,預計要在魔界忙上數月(如果套上空間代換法,大約又是人間百年),不過三日,召喚就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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