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念

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你呼喚我,我都會出現在你身邊。

為什麼,仍不能信呢?

自問中,彷若看到掉頭隱入夜色中的黑影……──驀地吞沒在綠光裡。

「──賽佛勒斯!」

猛地驚醒,路平立刻深深呼吸,並暗自祈禱一切只是惡夢。

但,這是哪裡?彷彿是個沒有天地之別的灰色空間,令人錯愕著置身於此的問題。惟一能使自己漸漸升起一股信心的,是不知何時漸漸在耳中越來越響的琴聲。……琴?

突然對自己所處的地方及時間點感到有些疑惑,路平很快地翻身坐起,只見離自己四五尺處,有個背對著自己,自顧自撫琴的人──能判斷出這些,不得不歸功於他長年在麻瓜社會做攝影工作,常常「周遊列國」,了解不少異國文化及風情,也學了至少七、八國常用話,在這些前提下,他才能判斷出眼前人一定是個中國人。不是因為在撫琴的動作,或是那黑的勝過自己素日常見的人所有的烏髮或氣質,而是因為此人的服裝,完完全全是他在做「淺論京劇」這個文化系列活動裡所看過,中國古代人物的裝扮。而眼前人不止服裝如此,那頭極長的黑髮也梳成一個類似高髻的辮子披過腰間,絕不是現代中國人穿的!至於那座琴,也是中國貨無疑。

到底是誰啊?難道自己真的像美國在西元一九四三年做實驗的那次一樣,跌入時空中?難道真是魔法史外傳所說,可能曾有大批的時光器掉入此境海域,不時會被魚群推動而造成時空轉變?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是否,再也見不到,那惟一在心中深處留駐的人。

──!

陡然發現自己思緒越來越哀傷,路平不由得收住心神,照說,像他這樣素來對音樂漠然的人,也不懂樂好在呢,不過沒事聽聽的普通音感來說,不太可能會被音樂感動多少,但不知道怎麼回事,眼前這位身著古式中國青綠色長袍人所彈的琴,一發音、一聲弦中,都勾動自己心事。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他實在有種,此人彷彿在為思念而譜曲,以至自己也隨著那音律不斷地想到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如果,再也不能相見……

在淚水「答」地滴落手背時,路平才即時恢復素來強烈的自制力,迅速舉手拭過眼,那動作過大,使眼前背對自己的人忽然將弦一收,接著,便聽一聲長嘆:「來是空言──去絕蹤。」

什麼?

雖然說因為世上有近四分之一人口使用,所以自己有努力將中文練到聽寫無誤,但路平一時很難反應這人唸的是什麼意思。依他本能的判斷,這大概屬於中國裡所謂的詩還是詞之類的吧?可惜自己除了較出名的李白、王維以外,其他人的作品就少讀,對這句話的意思也還不能完全明白,但聽眼前人吟詠之時,曼聲長調,聽起來真是非常舒服,比上個月在法國聽歌劇還來得動人。

正想到此,眼前人忽地回轉過身,清清楚楚地開口問道:「兄臺你終於醒了嗎?不知,嗯,您懂我說的話嗎?」

懂──幸虧這人開口說的是自己學過的「普通話」──這是中國官方語言,不是什麼廣東或山西話,否則自己可真得跟眼前人來個「比手劃腳」活動了──只是,這人的用字遣辭,怎麼如此「古意盎然」?若非自己做過文化月刊的「京劇專欄」一項,而跑去看了不少中國古典藝術節目,十有八九聽不懂那「兄臺」一辭。看眼前人似乎將手做了個所謂的「抱拳」動作,路平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回禮才得體。遲疑了一會兒,只有鞠個躬,用自己所能做到最完善的口齒發出中國音道:「是的。非常感謝。呃,是您救了我嗎?」

那青衣彈琴人聽到自己回答出中文時似乎鬆了口氣,道:「不,不是我。我也是碰上時空術法,所以飄流至此……醒時附近沒有其他人,我試著走了幾步,突然就看到你。所以就在這裡坐著彈琴了。」

「時空術法……」路平試著跟那人唸過一遍:「術是……法術?咒語?您是巫師?」

「咒語?什麼咒語?」眼前青年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話,倒是很直接地回答:「巫師?你是指那些人家生病時跳來跳去請神下降的?當然不是!我是……我是武林中人。」

現在,路平真的確定自己八成是遇上一個古代人──這武林一辭,現代中國人會談嗎?恐怕只在武俠小說裡吧?好在近代香港有出位知名的武俠小說家,自己有看過他被譯成英文的作品,才多少立刻了解眼前人在說什麼,否則真應了京戲裡一段話「如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至於此人本能的將「巫師」和中國古代那些乩童等人劃上等號,看來也絕不可能是自己所想的,同為魔法社會一員。

心下想笑的同時,路平又記起自己目前的境況,不免想要開口詢問,眼前人卻又先一步道:「抱歉,竟忘了自我介紹。我,我姓琴,就是這張琴的琴。草字:慕玉。」

這回青年有在地上用指畫出字跡,因此路平可以輕易地憑著他所大體認識的幾千中文字裡理解這人的名字。但他也注意到,自己初醒時,以為是一片灰色的朦朧景,在兩人談話間不知不覺地成了青山綠水似的海島風光,直令人有置身那幻覺小島之感,暗暗奇特。在回過神來時,注意到那人已經寫好了名字,便低頭再度細看,一看更是奇怪──這人的指力居然在腳下這片算是乾硬的土地上,刻出了深達半指節的紋路。

中國人真是神秘。

對自己讀過的英譯中式武俠小說內容有了既定相信,路平倒也不太吃驚,只是對自己這段莫名際遇感到一時有所無所適從,當下道:「我嗎?我姓路平……呃,我的華人朋友替我直接取姓做『陸』,呃,您知道,我們名字比較長。所以,或許您直接記我華人朋友替我取的名字比較快。」

「是的。」那名叫琴慕玉的青年點點頭:「我知道,西洋人名字比較長。」

西洋人一辭更令路平確信眼前人肯定比自己早了幾個時代,若他是十九世紀後人,至少會將各個外國人分出大概來:俄、德、法、美、日、奧、義、英這幾個他們不會不知,不會一律劃上「洋人」的等號。會統一叫「洋人」,據世界史記載,應該是屬於中國明朝年間,海運發達不久的時候才有的習慣。那時,除了少數有和傳教士學習的人們外,大部分人都將西方人視為一類。

可惜沒相機,若能拍個明朝人回去,雜誌社主編肯定樂翻──前提是,要能回得去。

邊想著,路平邊道:「我的華人朋友直接用我原名的相近發音做我的中文名字所以是:『陸瑞思』。」

「所以您是陸先生?」琴慕玉點點頭:「不錯啊!好的想法,好的思考,是非常重要的事。無垢常說人都需要多用頭腦。」

「……無?是『沒有』的意思嗎?」路平想著問。

「不,我是指我的……我的朋友。」琴慕玉似乎因什麼而開口,並在地上劃下跡痕:「白、無、垢。」

名字有點難發音,但用的字卻是中文裡挺淺顯易懂的,路平想了想就了解這名字:「是指很乾淨沒有髒的意思?這是他的名字嗎?好像很有道理。」

「是啊,無垢的名字,就是要『明潔不惹塵埃』。」琴慕玉聽到路平的回答,雖然用中文不甚順暢,但解義並不太差,似乎比什麼都來得高興。

這名字的主人,似乎對他很重要。

看琴慕玉一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讓向來對一個最緊閉感情的人身上最細微情緒波動都能觀察入微的路平而言,自然注意到這點。

「那,請問,您的朋友呢?」路平想了想,問。

琴慕玉表情瞬間黯淡下來,道:「我和無垢,本來是要來這個海上,找東西的。沒想到,突然出現一個島,無垢就在我眼前消失……我想抓住他,卻被一團光包住……醒來就在島上了。」

好像!

路平暗暗吃驚。

這情節和自己身上發生的幾乎如出一轍!難道,他們也是遇上百慕達的異象?

在地球人來有史以來,一直無法理解的海洋異象──百慕達三角洲裡,是否有這種機會,將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人全都拉攏在一起?

這般深長思考中,路平聽到琴慕玉長長嘆息的聲音:「無垢為什麼不在這呢?我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他?這裡究竟是什麼空間術法造成的?如果無垢在,一定會知道。」

無垢?

──又是這個人的名字。

路平想著,將目光移到地面,看到琴慕玉正小心翼翼用手擦淨方才寫下的名字,和一般人在地上塗寫時隨便抹掉不同,那名字被珍而重之地蓋住。

看著情形,那名字的主人,對他的意義不同尋常。

不由自主地,泛起會心的微笑,因著那動作,會讓自己聯想到曾有的行為。啊,該不該也學琴先生方才那樣,將心中惦念到如呼吸般自然的人也介紹予他知道呢?要怎麼樣向一位,照理推論是數百年前的中國人介紹自己最常寫下的一個人名:

賽佛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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