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花座世家
在寒雪天氣裡,住在空調充足的旅舍往往好過省電的自家。
「清粥小菜。」盤坐在矮几前吃早餐,琴魔念著。
「你不是喜歡中式早餐?」輕輕側著頭,白無垢在攜帶型電腦上敲下數鍵,喝下大口豆漿同時一笑。
「我不計較吃什麼,只要好吃就行。」琴魔口氣少見地略顯不滿:「但是我猜了一整晚的事,無垢到現在還不肯告訴我,叫我怎麼耐煩?」
白無垢輕輕一笑,繼續注目自己用無線訊通連上聖城專用伺服器主機的過程。
有些事情,連自己都沒能把握。昨夜雖和琴魔說了許多,但疑點仍多著。當然,琴魔是了解的,昨天兩人話題之所以沒再討論,就是因為琴魔耳尖,察覺到房間有透氣的聲音。要知道不論何種竊聽用具,一旦安裝,都會有各式細微的震動聲,電波、磁波、超音波都難免,而它們安裝的所在不論怎麼填實,都會和原先裝潢產生「嫌隙」,這點小差別會造成音波傳遞上的變化,使媒介的水、空氣、建築反應出來。如果不是原安在房內而是外人帶來就更易發現。這點細微變化本來也不是普通人能察覺,還是琴魔在昨夜撥弦調音,打算邊聽白無垢講述重點邊習奏時發現房間迴音有些奇特處,而知道必有人在某處監視。
「早睡早起配上吃好的早餐,也是人生一大樂事。」白無垢笑著,將一份密件電郵傳往聖城,隨即蓋好電腦上蓋,反身到琴魔之側坐定。
「無垢說的是沒錯。」琴魔想想道:「但我還是覺得有些……」
話出口一半,琴魔搖搖頭:「算了,無垢總不會錯。我們吃完早餐後,要去哪裡呢?雪精怎麼辦?」
白無垢和悅地道:「雪精肯定不會有事。至於我們,我想,等結帳的人來就知道了。」
「結帳的人?退房最慢是要在十點前不是?不過現在才八點多,那是……」
琴魔話未講完,拉門外就響起輕叩聲。
「請進。」白無垢道。
「打擾了,先生們。」穿著和服的女老闆親切地道:「您有朋友外找。」
「朋友?雪精嗎?」琴魔才要起身,被白無垢輕輕一扯,當即定住,見白無垢伸身接過老闆娘用小盤托上的名片,也就湊過眼一瞧,只是名片上沒有任何頭銜,只燙著「目下水」三字。
「目下,目下,我沒認識誰叫目下,森下和松下倒有。無垢你知道嗎?」
「目下先生親自來接我們,真不好意思。」白無垢笑笑,起身道:「老闆娘,麻煩替我們將行李送出去好嗎?」
「好的,就送到目下先生的車上吧?」老闆娘點點頭,按下門邊呼叫鈴召來旅舍員工,替琴白兩人將收好的行李提下樓,只有電腦和古琴是兩人不離身地帶著。
「無垢,這位目下先生是誰?」尾隨白無垢下樓,琴魔只覺得疑團越來越多。從和白無垢相繫已來,極少有這般將一切都隱暪不讓自己知道的情況,越想越有些不合性子的不痛快,但他素來愛惜伴侶,只有忍著不多發問。
「你看了保證記起來。」像明白琴魔心態,白無垢回頭一笑。
「看了就知道?」琴魔有些不確地跟著人群走過旅舍,打櫃檯邊昂然而出也沒被喚住,看來確如白無垢所言,有人「結帳來了」。
是誰這麼有閒有錢?
琴魔心想著,已來到旅舍外,只見一輛寬大氣派又不失精巧典雅的菊黃色長型轎車穩穩停在小旅舍外,一名著著黑褐色厚裝的青年沉默的立在雪地裡,人、車、景三色互相輝映,極是顯眼。
「他,他是……」琴魔一見那青年,頓時明白。
那人正是花座世家現任家主花座召奴的隨身護衛長淚痕。既是他,名片上「目下水」一名也易領悟了。用漢語分析,目下之水不就是眼淚了?以外號拆作名字,慧思獨具,想必是花座家家主的品味。
「兩位慢走。」將行李安頓上車座,老闆娘笑意不減,揮著手送琴白二人上車。
「勞駕。」白無垢向淚痕欠欠身,當先坐入車中。
「又要去什麼地方了?」琴魔嘀咕著,仍隨著白無垢一同坐定。
「當然是花座家家主所在之處。」在發動車子時,白無垢輕輕一笑,略略向前一瞧,淚痕背影仍舊沉默著。
「花座家家主?是莫召奴?他人在哪?難道是要去他們企業公司?還是目前總理大臣真田龍政那裡?」琴魔記憶動的很快。
「琉璃仙境尚且將我們當作貴客,花座世家又怎會如此輕侮呢?」白無垢沒有回答,只在琴魔掌心飛速寫下幾字。
「還是……」琴魔想到曾有一面之緣的儒教傳人劍君向他提過的仙境分家情況:「心築情巢?」
──有心無心,心在人間;多情薄情,情繫江湖──
當駛入兩城市交會的山間小路不久,開過「私有地,閒人勿進」的公家警示標誌五公里後,便望見那純正的檜木建立的漂亮紅門坊立在逐漸淡去塵囂的一脈水源旁,「心築情巢」四字老老實實地刻在木頭上,倒是真正的國手之筆。
這比較省事。琴魔想著,卻沒有開口,怕驚到斜倚在自己肩上假寐著的愛侶──大概是昨晚累著了,白無垢才上車不久就閉目養神起來。
車子一過門坊,就在隱於野林內的停車處停妥,淚痕下了車,不言不語地站在外頭,琴魔正詫異,卻見幾位嬌小少女,典雅端莊地替自己開了車門,鶯聲嚦嚦地道:「請兩位下車。敝上不喜心築情巢內有現代化污染,故請兩位在此改換軟轎吧!」
「我們可以走。」不習慣受人服侍的琴魔順口便道。
「兩公里山路,雖說可以漫步,但也不要卻了主人好意。」身旁和雅的聲音道:「花座君自奉儉約,不喜蓄僕,只有客人來時才僱請總理大臣所識的專職工作人員,依來客偏好服務,如此盛情,我們恭敬不如從命了。」
「無垢,你醒了?」琴魔舒口氣道。
那群少女雖說是專門的工作局訓練出來的服務員,對白無垢「古意盎然」的客套卻都忍不住笑意:「白先生說話真是有趣。若不嫌我們沒什麼文化素養可以應對,就請兩位上轎吧!」
琴魔滿腹狐疑地踩上軟轎。此地新雪才停,但一條山間小徑已早早打掃完畢,大概就是會走向山裡主莊的道路。雖是舒適型的軟轎,倒也有遮風蔽日的套件,竹身輕便,頂懸的紗帳看似薄透,摸起來卻極為沉滑,八成也是上好的綢紗吧!轎身頗長,自己隨身的寶琴也能安妥,倒是省了點擔心。只是沒能跟伴侶同座,總覺美中不足。
想著,琴魔隔過紗望去,見白無垢也已坐定一旁的轎內,素服淡泊的神采在紗縵圍襯下,平添一份雅致,竟像要乘風而去般。
「無垢。」琴魔脫口而出,只見正要抬起的轎子停住,同時,白無垢轉向他,眼眸微微轉動地問:「怎麼?」
「呃,沒,我是想問,他們抬我們會不會太重?」琴魔道。
「八個訓練有素的專員抬兩位行兩公里不怎麼陡的山路,怎會太重?琴魔大人是太小看我們了。」負責指派數名身材相近,行動敏捷的壯漢分立轎旁的少女格格一笑,向眾人道:「走吧!」
轎子說起就起,健步如飛,真是如履平地,渾不覺是走在高低不齊的崎嶇山道上,對於這種訓練方法,琴魔大感佩服。透過紗帳望出去,點綴著銀白的冬林清絕幽絕,毫無俗氣;間或出現一些涼亭、石椅、山門、小池,也全如雪砌一般,晶瑩剔透,在配合紗帳微動,竟像在遊歷天宮一般。
「心築情巢。」琴魔心裡唸著:「夜不留客。」
莫召奴是什麼樣的人呢?想著,琴魔不由得有些懊惱年前曾和莫召奴有一面之緣時,渾沒去多留意他,連話也沒說過幾句。雖然說那時有自己的好友臥雲先生,再加上熱誠待客的一線生伯及好高談闊論的劍君簇擁,使自己在愛侶之外再無空暇心情容納別人,但沒把握機會和有名的花座家主談談,也是失之交臂啊!西方商界龍腦青陽子都還和自己講論過一席話,雄距東亞的花座世家家主,現在想來,隱隱約約記得他最常被人提及的,是異乎尋常的美貌罷了!這可真對不住人家──何況還是摯友臥雲先生的家族之一。
──待會兒全聽無垢說話就好。
琴魔心裡拿定主意。
八、梅雪爭春
「到了。」不知過多久,清脆的少女聲音在帳外道:「請下轎罷。」
「啊,好,謝謝。」琴魔落下地,四處一望,自己正站在一棟小巧的中式別墅外,說是別墅,是琴魔自己推測,因為這房子外觀是如此古典,要怎麼說都不太像該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時候,真會讓人覺得自己還穿得太現代了!應該要挽起髮髻、套上水袖才符合這棟建築的氣質,不像現在倒像個觀光客。
「請您在這裡等著吧!我們工作只到這裡。」負責的少女笑語晏晏,一個呼哨,那群壯漢便抬起轎子退開。
無垢呢?
想到這問題時,琴魔才發現那群抬轎的早走個沒影,不由得嘀咕。明明伴侶的轎子是在自己前面,照理說現在應該也到這棟建築物前才是──難道是進去了?
琴魔想著,踏上一步石階往正面大廳裡望去,只見猶如電影裡才會看到的中式雕花雲母背石椅並列在空堂下,當中一個大圓花梨木桌,兩壁上均懸著書畫,並沒有看見其他人。
「無垢是不會不等主人邀請就擅入屋門的。就算主人請他,他也不會不等我就進去。」琴魔自語著,退下一步,重新打量起粉飾的林園。定下心,便聞到淡幽幽的一股香氣。
是梅花!
仰頭看見頂上疏影橫斜,白花淡染,琴魔不覺暗笑自己胡塗,沿路所見都是白山白水白木白草,竟沒想到白花也隱於其中。此時梅花正開的盛,瘦枝上點點朵朵盡是白花,沒有一點綠葉,望過去,建築前這一片小林全是梅花,而林間隱隱有著一位白衣人。
無垢?他一定是賞梅去了!
琴魔大喜,忙踩過積雪步上藏在雪間的一道白色卵石小徑,曲曲折折地向人影走過去,忽見人影一動,白色的衣緣上泛起黑色滾邊,黑色極闇而白色極明,兩俱端麗,使琴魔即時煞住腳。
不是!
十數公尺外的白衣人此時已掣下一枝梅,忻忻然地走近,遠望:全身素淡如梅的中式冬衣,飄盪若仙;近看:一頭沉闇勝夜的滑緞長髮,流動似雲。像鶴羽鋪排出的天地一色景觀中,淡然清麗的來人,直如畫中摘出來的一般。
琴魔怔了怔,驚豔的臉色中竟微微透出失望。
裝束很像,但,不是無垢……
正想轉頭,走近的人影已開口道:「遠道相邀,卻讓您久等,召奴真是過意不去。」
沒錯,是花座世家家主──琉璃仙境列名六逸之一:莫召奴。
被客氣有禮又悅耳的聲音招呼,琴魔也適度地回禮道:「哪裡,我也才剛到。只是我的伴……無垢不知為何還沒到。」
「我也想見見白先生。」莫召奴施施然走上前,琴魔頓時聞到空氣中加重似的梅花香氣,大概是因為他將梅花拿在手裡了:「素……大哥傳言通知我,您和白先生光降本島,囑我留意迎接,不過沒在昨日就招待您兩位,真不好意思。」
「客氣了,我們昨天已經有……」琴魔硬生生卡住自己話頭,卡的太快,差點有些不適應。他一向口直心快慣了,現在要練習憋話,就覺得難受,但想起白無垢昨夜交代的要點,還是停下來:「我們也想自個兒獨處就好,花座君不用太費心。」
琴魔還未說完,忽注意到兩人身後有一人掩上:「那是……」
「噢,是我老友。」莫召奴淡淡一笑,頓時神采流動,雪景生春。琴魔生平只見過兩個有這種一笑改變情境的「超能者」,一個是好友臥雲初行雁,一個就是莫召奴。但這兩人卻是全然不同的格局:臥雲是意氣昂揚,顧盼神飛,使所到之處增添活力;莫召奴卻是舉止恬雅,影動眸轉,將一切都染上一抹輕柔,像無法碰觸的細工極品。
不曉得無垢現在在哪,如果他在這裡,看到這情景,或許能向我解釋為什麼。
琴魔想著時,小徑上來人已從莫召奴原先位置走近,笑道:「你怎麼不說一聲就回去?丟我一個在雪地裡,這是你自豪的待客之道嗎?要是我受寒發燒,你可要專程伺候啊!」
「你一定會留意著回來的,不是嗎?」莫召奴淡淡地拂去梅枝上的雪末:「若你真生病了,天皇和國會會擔心,用不著我。」
「啊啊,十幾年老友了,被你說的這麼薄情。」來人笑著,聲音甚沉,卻富有號召力的磁性,琴魔饒有興味地聽著,卻見那人臉微微一側,眼睛卻沒轉過來地問:「這位是?」
「他是我們本家的貴客……也是臥雲託過我的好友,世紀樂王隱世琴魔,你不可能不認得吧?他的照片常出現在公眾刊物上。」
「我當然略有所聞。」那人笑道:「只是我不太相信他會出現在這──不過,照你說,他是你本家交代要照料的,那倒也就合理了。」
照料?當我做什麼了?
琴魔心下微微不滿,卻見那人轉正眼看住自己,眸深態定,雖然穿著樸實,萬鈞氣勢卻掩不了。不由得一凜。接著,聽到莫召奴輕輕地開口,如清泉滾落淨石的聲音道:「這位是我至交,現任本國總理大臣真田君。」
「你說話老是這樣愛繞彎抬架的做什麼?又不是在外交部。」真田哈哈一笑,眼神卻打量著琴魔,才要點頭,又似想到什麼般而伸出手道:「如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真田龍政之名,大概還有點國際地位吧!」
「呃,幸會。」琴魔不怎麼適應真田龍政突如其來的豪爽地匆匆握過手,略一瞥眼間,見到莫召如微微頷首的泛起一陣輕笑,忽地有點領悟,卻又見莫召奴斂住眉,美目微微一沉,道:「我說過不要再用這名字。」
「抱歉,我一時忘了。」真田龍政笑道,有些笑外有意地橫過琴魔一眼,又轉向莫召奴。
「你該回去了,今天不是還有歲末全國財政會報和明年度國家預算的重要議呈嗎?你的秘書已經致意好幾次了,你再不去,他們可要鬧上山來。我不想心築情巢受干擾。」
「我三年前罵過後,他們已不敢再擅入心築情巢,你放心吧!」真田龍政笑向莫召奴道:「你最喜歡的地方我怎麼會讓人弄壞?本來還想跟你喝茶的,不過既然你有客人,咱們晚上見吧!明天有皇太子訂婚的國宴,令姊託我轉告你務必出席,晚上到我那兒去,明天再一起出門吧。」
「嗯,知道。」莫召奴淡淡點下頭:「你自己下山,路上小心點,踩滑就不好了。」
「承關心,我也有專人來接的。」真田龍政笑著舉步,忽地注目琴魔:「你的客人只有他嗎?」
「還有位第一智者。」莫召奴眼望著梅梢道。
「第一智者?是人稱『玉骨冰心』的白無垢嗎?」真田龍政微微訝異地道:「他們一起來?」
「你快去吧!再晚就遲到了。」莫召奴沒有回答地往林外走,果然真田跟著邁步,琴魔落後幾步,聽真田龍政的聲音在說:「你要下山時,用訊號通知我,我派人替你送客。」
「那倒不用,本家交代過,白先生他們有要事而來,我得全程陪他們。」
「……你真聽『本家』的話。」
這話是什麼意思?
琴魔思考著,再放慢些腳步,眼前兩人已走出林子,只見真田龍政低頭說了什麼,莫召奴也沒特別回答,只略略點下頭,轉身要入主屋,忽又停下,回身將手中的梅枝遞給真田龍政,這才拾級入屋。
琴魔慢慢走到林緣,見真田龍政左手環住梅枝,右手往空地一招,就見兩個全黑的人影率領六個敏捷護衛抬著另一具大轎出現。那大轎不似自己登山坐的軟轎,而是重實的貴族用具,上頭捲著猩紅毛氈。為首的兩人看身形是一男一女,女子上前在真田坐入轎中後放下幕簾,男子則退到轎後,喝起六個護衛,登時黑影如風,迅速往山下掠去。
為什麼,覺得彷彿有種奇怪的思緒浮起呢?
琴魔試著想要理清所見所聞所代表的一切,卻一再徒勞無功。
無垢究竟在哪兒?
正念及此,忽地有陣莫名的微動牽扯住內心般,不得思索,琴魔已迅速轉過身,只見三步之外,是熟悉的柔和笑顏,自幻藍色的雙眸中透出。
「無垢。」這種期待至極時,反而沒有任何過度的狂喜表情,只是深深地握住眼前人微涼的掌心:「你剛到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不到你。」
「我就在這裡的樹林裡。」白無垢微微一笑,示意地向後揚起下頷,琴魔順目看去,見是另一條較偏的小路徑,通向一列雪白色的山石子堆裡,便問:「你怎麼不等我就進去?」
白無垢微笑道:「我一下轎,主人就請我一同入林賞梅,說你的轎子會從另一條小徑到,晚個十分鐘,我想也好,看看新梅也不錯,不過才進來,就看到那位大臣在這,我不好打擾,就溜進那堆石頭縫躲躲。」
「我走的是別條路?怪不得!一定是我半途看風景太專心,都沒注意到。」琴魔有些自怨自艾地唸著,又問:「那你有看到真田龍政?」
「當然。」白無垢點點頭,忽又看著琴魔笑道:「剛才你『拜見』的過程我也都旁觀到了。」
「我應該很有禮貌吧。」琴魔趕緊道。
白無垢輕輕一笑:「我沒說你禮貌不足,只是,我想提醒你,就算你有任何覺得疑惑的問題,也不要擺太明顯的表情。滿臉的問號,誰都不好在你面前多說什麼。」
一言提醒了琴魔,滿腹的疑惑頓時全湧上來:「無垢,你出現的正好,我剛才就奇怪很久了。真田叫什麼『如君』是誰?」
「我想,是花座君的名吧!」白無垢微微笑道:「聽傲神州說過,琉璃仙境二代前有獨女嫁予花座世家,帶去琉璃仙境一部分財勢。所生的孩子,有的歸父姓,有的歸母姓,全看他們的選擇。因此,也不是男孩就屬花座家。」
「莫召奴中國人的氣息比較多──嗯,也許是他穿的衣服的緣故。」琴魔認真地道。
白無垢淡淡一笑,續道:「記得當初在琉璃仙境認識他們時,有提過花座家家主之姊,嫁予目前軍界主帥鬼祭,美號做:『君夫人』,是根據她的原名『花座卿君』而得來的。所以,她弟弟原名『如君』也很合理。花中王座,如人君王,字召奴。」
「完全貼切。」琴魔訝道:「但莫召奴不是不喜歡使喚人,所以心築情巢裡除了世僕守著外還沒什麼僕人嗎?」
「所以,我想,他顧念著父親取的名不好改,就自己決定用母親的姓。『莫』召奴,一姓之別,意義就改。」白無垢微微一笑,瞧向主屋:「真是奇特的性格,不過,也或許因此,才有那種如仙的逸態吧。」
頓了頓,白無垢輕輕唸道:「花隨流水飛仙至,座客盡傾落影人。」
「那是,琉璃仙境裡掛著的莫召奴畫像旁的對聯。」琴魔記憶很快地道:「我記得劍君說過,那圖是本家畫的。」
「沒錯。」白無垢輕輕點頭,忽又抿嘴一笑道:「但那對聯卻不是本家提的。」
「嗯?」琴魔一怔,問:「很重要嗎?」
「我也不知道。」白無垢微笑道:「但我確認過,當時題字的,是青陽子。」
──日昇花座驚萬姓,西橫青陽傲八方。──
九、玄武傳奇
「白先生,琴魔大人。」
在思慮才沉寂數秒,兩人便聽到一個中性的清朗聲音道:「敝上有請。」
兩人同時注目看去,只見說話的是位十來歲的少年,面容猶帶稚氣,眉宇甚是沉澱。看來年紀跟雪精差不多,成熟度卻和兩人相類,而那種不亢不卑的態度,又和昨晚所見的非凡公子略相近中有些差別。
「您是玄武嗎?」白無垢欠身道。
「白先生多禮了。」那少年道:「敝上交代,有請貴客移駕。但您所言沒錯,在下是琉璃仙境遣至花座家的世僕:玄武。我是第四代。」
四代?是要我們用「玄武四世」來稱呼他嗎?
琴魔邊想邊笑,耳中聽得伴侶道:「還請帶路。」
玄武微微點頭,轉過身,便引兩人走向主屋,走上台階,請兩人在廊下換了鞋,卸下長裝,這才打開已經掩上的主廳門,揭起放下的厚簾,一股暖融融的熱流蒸騰出濃而不膩花香,直迎上兩人,原來琴白逗留在雪地裡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內,主人就已在主屋內升好火,大概是在地底下有類似炕的設備,屋內不見有爐,也沒什麼炭氣,卻也不是空調,但一屋溫暖的感覺是很實在的,主廳現在沒有關上門,只將原先打起的厚簾重新放下約四分之三,略有點涼風不時地送進來,屋內的暖意卻絲毫不受影響。
琴魔正欲回頭向白無垢討論這棟屋子的佈置,卻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接著通往內室方向的細簾就微向左右一讓地分開,隨見捧著茶盤的身影飄然入室,正是主人──莫召奴。他已換了外衣,改成一件水墨畫做底線的純白長衫,畫中人的氣息更重了些,但親自待客的動作,卻讓琴魔難免驚奇,略一回眼,見白無垢仍然淡淡笑著,向主人行了禮,端端正正坐在客座,琴魔也就順著坐下。
「雪景雖美,卻易生涼,兩位在外久站如許,請先用杯粗茶吧。」
莫召奴未放定托盤就已開口,字句斟酌地完全像從章回小說裡選出來一樣,琴魔不禁莞爾,但記著愛侶的提點,只有苦苦忍住,聽得白無垢道:「花座君太客氣了。臥雲先生也真好客,我們來到日本的行程也一一交代,倒偏勞您費心相邀了。」
跟臥雲先生真有關係嗎?但我可沒說過幾時來日本的事,臥雲先生怎麼又知道了?
琴魔正在思考,已聽莫召奴回答道:「哪裡,第一智者光駕敝國,不能以國禮迎接,已是寒酸,怎麼好再讓您下榻在外頭的旅舍?至於您的行程,是大哥來函通知,要我務必注意。」
「原來是清香白蓮親自安排,真是感謝。」白無垢微微笑著道。
是素還真吧?唔,如果沒記錯,應該是那個名字。
掠在一旁保持沉默地喝茶,琴魔心裡想。
可惜,真希望拜託莫召奴的人是臥雲先生,那自己才好安心地欣賞心築情巢格局。聽到是素還真指示的,反而叫人渾身不自在。這點想來也奇怪,那次在琉璃仙境裡,見到一現世就收服兩大分家的本家主人,明明是個淡雅恬和、雍容端凝、書華滿腹的人,但總覺得有種和自己不投緣的感覺。交朋友,寧可來往閒散的雲,也不要認識執著的真。
「……琴……」
想著,琴魔忽聽到白無垢的語調傳入自己耳中,立刻回過神來:「怎麼,無垢?」
「花座君說有封臥雲先生的來信,前晚就寄到。指定由你打開看的,他正要拿來給你。」
「臥雲先生的?」琴魔重新振奮精神:「太好了!我最近才想要和他聯絡呢!」
「臥雲先生的你就高興。」白無垢微微一笑:「再怎麼說,臥雲先生也只是六逸之一,本家清香白蓮才是琉璃企業之主,你怎麼一點不感謝他的安排?」
「無垢,你明知道。」見莫召奴回往內室,琴魔立刻把握時間:「我除了無垢外,只和臥雲先生還合得來,其他人就普通了。那次在琉璃仙境你也見到,這些在政、商界呼風喚雨的人,沒一個有真心實意,前一秒還處心積慮,下一秒就五體投體──我討厭這種人。」
「那也是分家的抉擇問題,和本家沒有關係啊。」白無垢略略側著臉,隱著笑道。
「呃,我也知道……我是說……我的意思是……」琴魔搔搔頭,弄得滿頭滑順黑髮四下亂撒:「我,唉,我覺得,琉璃仙境裡,比較好的,只有臥雲先生和線伯吧。欸,那個佛教傳人也還不錯,只是他常常抱著心事,很難溝通。劍君倒好些,不過在他沒向無垢道歉見面的無禮前,我還不想理他。」
白無垢聽著,忍不住泛起微笑:「這種挑剔法,可沒多少人能與你為友了。」說著,抬起手來,略略整理琴魔的長髮。
「臥雲先生也這麼笑過我,不過當年他是說:『像你這樣沒什麼結婚對象可以挑了』,但我卻擁有無垢啊。」
琴魔搬出他最顛撲不破的「事實勝於雄辯」論,白無垢笑意更深:「那是你的想法,別人聽了可會笑話,別再用這一句吧。」
「可是……」
琴魔話沒能出口,簾子已重新一響,莫召奴翩然而出,用只玉盤托著一封信簡:「請。」
「謝謝。」琴魔欠身拿起盤中信封,眼睛沒有多看其他地方地直接展信就讀,對奉物人的耀眼美貌沒有半點注意。
臥雲的信簡寫得不長,但卻有些古怪,琴魔看了兩遍,越看越奇,終於,道:「無垢,你瞧一下。」
正和莫召奴寒暄的白無垢抬起眼,向主人點頭告罪,這才接過琴魔遞來的信,只見上面寫著:「小琴啊,我最近讀到一首不錯的詞,抄給你看,有空譜成曲也不錯。光看首句有白有玉,我相信你就有靈感了。」旁邊附錄著一首小調:「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繞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限,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念了兩遍,白無垢已從記憶中搜尋出此詞的出處:「這是《紅樓夢》詠柳絮那回裡薛寶釵填的詞。臥雲先生用在這裡,為什麼呢?」
再仔細看,見這信簡裡的書寫也不太整齊,有點東拼西湊似的,原句長得如下:
白玉堂前春解舞,                 任它隨聚隨分。   好風憑借力, 
東風捲得均勻。                   韶華休笑本無限, 送我上青雲。

蜂圍蝶繞亂紛紛,幾曾隨逝水,
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
由於是中式書寫,由上到下由右到左的念,看來,似是原書寫時只想要前半闋,但寫了後又決定加上後半闋,卻又因紙橫長不夠而加寫在下面,看來甚不協調,琴魔喃喃道:「臥雲先生也不知有什麼事,寫也沒有寫完。請問花座君,沒有其的留言或是電子信嗎?」
「沒有呢。」莫召奴淡淡歛袖道:「我只收到這封信,也不知雲要做什麼。只照他交代。」
「臥雲先生很少跟我打啞謎。」琴魔悶悶地道:「他知道我沒耐性猜謎的。」
白無垢靜靜讀了幾遍,忽地笑道:「這首詞也是好詞,臥雲先生是要你好好欣賞。」
「詞是不錯。」琴魔有些奇怪伴侶的發言而道:「如果無垢喜歡……」
「我是喜歡。」白無垢回頭一笑:「《紅樓夢》這本鉅著裡,我偏愛的角色就是寶釵和探春之流,冷靜穩定,體貼人又識大體,是EQ高的好女孩。」
「無垢,」琴魔有些不滿地道:「那是小說。」
「我知道。」白無垢微微一笑:「現在也少有這麼優秀的女孩了。」
「無垢!」琴魔發急地拉住他的手,見白無垢悠然笑道:「你知道是小說中人,還緊張什麼?真像個孩子了。」
琴魔一怔,想起自己造次,略略尷尬,卻不想就這樣放開手,卻聽「格格」一聲輕笑,一轉頭,見莫召奴袍袖略掩住脣角,眉目含笑,覺得甚是有趣的模樣,這才有點不好下臺地慢慢縮回手。
「臥雲先生請我們聽從花座君安排行事。」白無垢褶好書信,放入琴魔懷裡,轉身對莫召奴笑道。
「雲這麼說就太客氣了,我怎麼有敢勞煩第一智者的地方呢?」莫召奴淡淡地道,口氣柔雅,眼神清麗,直讓人有種不自覺想要溫柔助他的主動。
琴魔突然發現這種感覺,不免暗暗驚異。幸好,在側目望了下無欲般的伴侶時,能立時恢復常態。
好奇怪,他明明已經說了不用幫呀,怎麼被耳朵過濾後,會有種「不幫不成」的催促力呢?
琴魔設法再用力一點地甩下頭,忽聽到極輕的笑音,那種笑聲難以形容,但真的,好聽到無以復加,不是甜美或甘醇就能形容,也不是清脆或雅麗可以涵包,但真的,會讓人有想一聽再聽地衝動。如果不是即時有他最心愛、最冷靜,有如暴風雨裡不變的指北針一樣穩定悅耳的談吐介入,喜愛美聲的他幾乎要忘情地隨音彈曲了!
「臥雲先生一直以來都幫助我和琴魔,雖說他和琴魔是忘機之交,但擱著這筆人情,也難消耗,如果不嫌我們才疏學淺,或許我們可以討論些共同的話題!」
白無垢不卑不亢的開口使琴魔立時回過神,定定注視著伴侶,腦中盤旋著的雜音立時遠去。從側面偷瞧,白無垢表情平靜如昔,不知他有沒有發現自己方才失態的模樣?
「如果白先生肯不吝賜教,召奴倒有些小問題想請問。」莫召奴又開口了,嗓音裡好像有種極端控制住的守禮,因此聲音雖然同樣好聽,但少了方才那一股說不出地迷人魅力。會使那種謹慎的人既鬆口氣又感到無限惋惜。
「希望在下答得出來。」白無垢謙謙地道。
「不知白先生,清不清楚伊賀派和我花座世家近年的鬥爭呢?」莫召奴手拂過桌面,不急不徐在磁杯中斟上清茶,淡淡地問。
「我只從友人傲神州處聽說,最近日本兩大家族為了『玄武』一物的所有權起了些摩擦。」白無垢道:「只是玄武不知是何物,在何處,所以所有權也不清楚。但剛剛,迎我們進屋的少年也叫玄武……不知有沒有關係?」
「如果要說玄武,我這裡的確只有他是和『玄武』有關的。」莫召奴淡淡一笑,若有意若無意地自行舉起面前茶盞,慢慢地輕啜一口。看來不著意的動作,卻充滿優雅氣息,彷若是禮儀示範節目裡的體態,但更自然動人地多。琴魔不敢置信地盯住這動作,暗暗奇怪著。
「只有這個玄武?」白無垢輕笑的聲音淡淡淨淨,像是雨夜裡的燈塔般。琴魔視線幾乎是立時轉變,凝視著伴侶鎮定地喝下茶後,道:「那真有趣!如果換個名字,心築情巢裡不就沒有玄武了?」
──名者,命也!
望見伴侶微微促狹閃過的眨眼,琴魔隱約記起曾聽過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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