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理性主義

太陽高起,溫度也提高。

瞎子仰著不知有沒有在看的瞳孔朝上,我沒看到他被墨鏡遮住一半的臉。但他又低下頭,認真地問:「花兒爺,您是要在這細細分析,還是要找幾乎替小三爺安頓肉身?不然,他要能回魂時,怕認不得自己的原貌了吧?」

離魂,確實危險。

我評估了出去的路徑,道:「最合宜的方法,應該是我們其中一人先出去。車上還有工具,多帶點繩子做滑繩索道配件,接力出去較方便。還可能順便看胖子落在哪。」

「好主意。」瞎子立刻贊成:「不過,花兒爺,您覺得誰出去,誰守人?」

--自然是我出去方便些,論輕功我在你之上。

這句話我並沒出口。

若在幾年前,這簡直是不用考慮便直接安排的。因為:將目的達成,第一優先。

如今,我能放下吳邪在這嗎?瞎子固然會看著,卻絕不至於細心到替他遮陽趕蚊。

想當年在四川洞中,我還是能毫不介意後方的聲音而前去的(後來,在我們關係親密後,吳邪曾「埋怨」過這件事,拗著我請他吃外資新開張的神戶牛排)、但,後來我卻希望他在最後才出列而替他先下湖底;連同去長白山那次驚險記,在吳邪最惶恐時,他惟一會喊的,也是我的名字(這被隱約知情的胖子後來取笑多次)。

那彷彿因為只有我是最能信賴的依靠,從原先重拾的平淡中慢慢加深,累積溫存。

輕輕撫過吳邪的臉,我看向瞎子:「顧好。」

「哎,花兒爺,我也還想好好在出去前看到天書,自然得顧好小三爺啊。」

瞎子笑笑地道:「畢竟,不能隨便動心許願的話,只能按能力,看誰有辦法。目前,能找到的啟動觸媒,可不多。」

那段話有些意思,不過目前暫時不能推論動機。我起身收好棍及繩索,望向門道來的方向:「在我回來前,保持正常。」

「是是,您慢走。」

套落印記,我希望,從沒耽擱的功夫能更快地出入這裡。

以理智判斷,我的身手絕對能比瞎子方便越過重重門道--而實踐效果,也如我所想。

不過這次的理「理智」,建立在剛才感覺到的心情裡。

--我只說一次:不管你聽到什麼,就是別過來!

剛才的通話,是這麼說的。

比起信任或肯定能力,更希望的:是不再受傷嗎?

這是我運用理智判斷出來的結論--總不可能,到了這時候,還讓我們關係退到連共苦同甘都不能夠的客氣境吧!(相對於秀秀,為了霍老太的事,他是一直有這樣的芥蒂。)

所以,或許還能投注一次!

越過多重門戶後,已能望見老宅外的那片樹林--甚至,還在第五道門處看到摔在裡頭的胖子--時,我感到自己揚起的笑意。

也許是看到胖子那模樣實在好笑吧!拍起來等他恢復後做嘲笑,老只有他能捉弄吳邪怎麼公平?

再往前,就將踏出老宅。

而我也本能地停下。

太順利了。

理智告訴我,若瞎子曾提過的「只進不出」是流傳的名言,而二爺曾引過的那闋詞有如是涵義……

回憶當年二爺曾提過的地方、得注意的事。

再不情願,理智仍提醒我,必須按下該按的那關鍵。

將手機送訊後再度收好,我對著眼前最後一道門,這道門內的溝,已是撐棍就能直接跳到外的淺度。

怎麼到現在才發現?我已到了能看到樹林的地方,卻沒看到我們原先停放的車。

放了一天一夜,要沒動靜,只可能是小三爺帶運(胖子名言)。不過現在連吳邪都被掠倒,想想,不是有另批人物,該怎麼說?

嘆口氣,我清清嗓,向外頭朗聲道:「是唐家哪路人?」

林中風聲微動,並未有回應。

我估計也不會有人肯直接回答。腦中迅速過濾最初曾在唐家經營旅遊區見過的人--要將我們車子開走,也不用太費力。我們進了門道後,車子被砸被敲,也不可能聽到警告。

那就是任何人都有可能。

瞎子到現在還沒透露他實際是替誰辦事,不過看來他有天書做目的,不至於扯後腿。而其他人,依我在那次飯局遇到,並沒有讓我頭痛的人物。

所以,就出去。

按按貼身裝備,我將棍子一撐,將身躍在門道最外一邊的門簷上,沒有落地。

到這位置,我才知道為什麼沒人回我。

大門外,是片狼籍。

有幾張臉是我認得的,是我原先在唐家餐廳見過,評估實力較陳前師兄旗下那對男女低的人,因此,這裡看到他們的斷截,除了評估他們跟車子的消失有無關係外,倒沒太大訝異。

依我們下山、送唐凌雲就醫、來到唐家老宅。這過程極大極冗,那些人既是唐家僱來的傭兵,自然會跟上我們。

陳前師兄旗下那兩位是沒來,還是身手較好躲過了?另外,記得還有一位單股的,可能更是高手,他有來過嗎?

還有個該研究的點是:這些人怎麼會死在這?又如何能夠斷肢分體,卻沒見任何血濺八方的場面?如果沒有看到朝上的表情帶著不可置信的驚恐,我可能也當這是哪來的雕像。

雕像、晶壁。

沿著屋簷趴下,我伸直手,用接長的棍子往下戳戳離我最近的一具肢體,用巧勁將之挑起。

這不可能是蠟像類的東西--除非有人從大體研究室實習區或人體博物館偷運最精巧的模型出來。

斷肢的皮膚、側面能見的骨骼、血管都清清楚楚。

是怎麼樣的能力,讓血都不會流散?簡直跟筆記小說裡提過的飛頭蠻傳說一樣。

但我想,他們不至於飛到變成如此。

這裡最大的外力,怎麼想都是五丁。

只是五丁究竟在誰手上?現在我真的懷疑起來。

最初的某件事、中間發生過的事--

「是,唐小姐嗎?」

我坐起身,將自己擱在門楣之上:「若五丁一直在你手中,你託吳邪來,是為什麼?」

三十六、身陷其中

我的問聲,空谷迴響,卻沒有回答。

不是唐初曉?難道可能是唐凌雲?不對,她那昏迷指數不是可能醒過來的。

低頭再看向那些屍體,我記起來一事。

「飛頭蠻」傳說,是我跟吳邪剛到唐家住時,夜裡閒聊提的。在唐家遼闊的休閒勝地,相距各遠的獨棟別墅中,望過去盡是山木幽林,因此我們在小酌時閒話過。

而現在這些屍塊的呈現法,一如我曾預想的可能狀態。連路上評估會碰見胖子的地方,也恰恰地看到他。

一切都直指一件事:離體的空魂,是我。

現在我是種意識狀的存在嗎?

想著吳邪的來電、瞎子的話、唐初曉的請託,我想,只能用「意識流」來解讀。

大約演的古裝戲多,我很快就能將〈考城隍〉一類故事中的可能性用於自己身上。當然,或許這未必就是「靈魂出竅」,可能只是我深陷入我的夢境--青銅鈴就能有這效果,吳邪也跟我談過他救過阿甯時所見,以及他跟王胖子曾在張海客那群人手中中招的事。

但我推算不了自己幾時中招。

而且,若是像青銅鈴那樣被操控的幻像,使鈴者的目的是什麼?吳邪碰過張海杏使出的青銅鈴聲時,說過那幻像極度真實,寒冷或痛楚都一一記憶。

「不過她說我醒得來,表示我碰過更高的級數。」

吳邪那時邊咬著沒點著的雪茄(他當時正試著的慢慢用這法子戒掉過度煙癖)邊說。

判斷重點是:要有不符合邏輯的狀況。

若以「邏輯」來看,我倒覺得只要跟張家有關聯的事通通不合現世邏輯。可惜還是發生。既然如此,用「常理」顯然行不通。

依我回到門邊的情況來看,沿途是尚嫌過度順利。但依我自己的身手,也不能說不合理--究竟要怎麼樣的情況才會不合邏輯?難道是過度「心想事成」嗎?有可能,因為只要跟吳邪相處,我怎麼樣都只能配合他些。雖然有點不夠理性,但我清楚這是種出自本能的習慣。

嗯,所以,若是他照我想的出現,那就是中招了。

才決定這信念,我就聽到他的聲音,帶著懊惱跟焦急:「小花!不是叫你別過來?」

不會吧?難道真如吳邪說過的那種幻覺?連想都還沒開始,只是意念微啟。

我思考地看著眼前場景:正從我所在的那環門邊上踩著房脊走來,一臉焦心的皺眉同時嘀咕,倒像他十年前還不能掌握情緒,還得靠王胖子隨時提醒小心的樣子。

也是他至今仍會在我面前才做的:不多防備、完全信任、有困難都先向我討論的樣子。

這麼符合我想法,果然是意念吧?

衡量著眼前情況,吳邪已來到眼前,直接了當地喳呼:「小花,我不是叫你無論如何不要過來的嗎?」

這該怎麼判斷?既然要確定它是否像被青銅鈴一樣操控的幻想,照說可以驗證?記得吳邪說過他每次發現是幻覺,就是太順利的時候。若依我的方法來測試,所謂符合我想法的方法,就是--

「小花,你怎……」

嗯,原來幻覺是可以很逼真的?想到王胖子提過他被張海杏弄出來的幻覺,也許現在我脣上觸碰到的溫熱,也是大腦直接被加強到的感受吧?閒時偶爾看過或聽吳邪分享過的科幻電影裡會有的劇情我也聽說過。

「小花!」

從環抱裡用力掙扎出的吳邪漲紅了臉:「你在幹嘛?現在是、是危險時候!又不是中了毒蘑菇!」

怪了,幻覺也能反抗?還是因為我的想法裡,他本來就不會完全安份?那是否仍如我所想的去發展?所以--果然還是幻覺。

「小花,你是不是以為這是幻覺?」

幾乎就像我想的一樣,吳邪跳開來,問。

還真是幻覺啊!想什麼出現什麼。

我用手指點著下巴,思索地看他,沒回答。

看來要醒來是很不容易。

突然,吳邪伸出手,用力往我臉上一擰。

這倒是我沒想過的。

在抬眼望向吳邪時,吳邪也正盯著我,臉上是充滿他向來過度自信(充場面時常見)的表情:「這個動作你沒想到吧?」

「的確,我以為是甩巴掌--至少電視裡都這麼演。」我回答,同時忍不住笑了。

這是我們會正常聊天時的態度。在過去幾年,有時我們在討論問題時,都會有這樣自然的表情及對話。

「如果你知道這不是幻覺,就可以聽了吧?」吳邪抓抓頭,很苦惱的嘆口氣:「不過,如果你沒進來還好些。現在有誰在外面?胖子在嗎?」

「我以為我能遇到你--前提又不是幻覺--就表示胖子也在這。」

我略略地向他說了之前所見,總結道:「瞎子揹上你來時,已是沒有意識。而胖子在外頭門道似乎中了招,若都是意識離開,又在同個地方,他應該會出來吧?--但,我以為我夠謹慎,卻也到這來,是怎麼回事?我應該沒暈、也沒跌落坑道、也沒吃什麼或喝什麼。」

「是聲音。」

吳邪直接地道:「我也是進來天書裡才被觸發回想的!唐家古宅所使用的手法是『空谷足音』。所以鐘響就是門道開啟之時。以聲音為媒介,將人意識引出,做為翻動閱讀之力。哎,真的。其實這訊息我曾經知道,但從沒想起!偏偏是被晶壁送進來後才……那我當初鼻子挨的刀是為了什麼?」

聽吳邪完全超乎我意料地講了串話,似乎像是真的。但又不能不質疑可能現在仍是幻覺--也許這就是他所謂「最真實的幻覺?」何況,他為了讀取雞冠蛇費洛蒙而開鼻子的事,仍是我們有陣子互相取笑的事--主要在抱怨我女裝多年害他誤會很大時,我會如此回敬這是不得不然,如同他自願聞不到味道一樣。

這是只有深切了解對方的情況,知道彼此深陷的局面,最後又立於同一個方向的人,才能用的玩笑語氣。

會不會是我心中真的太期待這場景,所以才會聽到吳邪重新對我講述著他在「記憶回甦」後多少了解到的五丁及天書之況時,仍默默無語地聽著?

「……小花?」

能在適度的時間察覺到我沒有上心而停下來的吳邪,究竟是真的關切我,還是只是潛藏在意識裡太期待的回應?不論哪個,至少,我都是開心的。

「小花!」

吳邪的臉放大到我眼前,充滿疑慮:「你又怎麼了?難道天書已經讀取你?不對--現在沒有聲音,看你情況,應也還沒被意識主控才對。你沒事吧?」

「我只是在享受一下放鬆時間。」

--也許仍是個夢……

「放鬆?小花你哪裡不舒服?」吳邪警惕似地看了看四周:「這個環境看來沒什麼,但終究是危險的!聽你說來,得先救胖子。一個人意識長久失去,影響的不單只是頭腦還有……」

--確實這麼關心而在乎……

「嗯,總覺得這裡的你比幾個月出發前自然正常多了。」我悠悠地道:「若是你能一直如此,我還情願就待在這--」

「砰!」

我被揍一拳--幸虧沒像他當年初見時那種狠度,當然更沒用上瞎子教過的手法。

似乎應該是意識世界裡的拳?究竟有沒真痛我無法確定,但當下,我本能地撫上左臉。

「你個混蛋是誰?敢變成小花的樣子?」

吳邪顯然正火,用力地再用兩手左右拉扯我臉頰:「這裡頭也能戴人皮面具?我撕了你!」

要我真是他說的那種偽裝混蛋,他此刻兩手大開脅下全空的樣子,早就死定。

忍著臉痛,我手往他腰側一抹,吳邪慌著鬆手:「小花!」

幸好呵癢也是我們過去偶有的娛樂手法。

在我揉著臉止痛(仍是本能--我想,可能是意識裡的)時,吳邪別過臉嘀咕:「你要真是理性至上的解家人,幹嘛說這種話?我可清楚,你還有家業要顧,沒可能陷在個局就不出去。你不說過,若換你是張家人,壓根兒不會去管送葬,更不想管老一輩的攤子?」

「你還真了解我。」

我笑了,覺得兩頰肉還是隱痛,看來吳邪剛才手勁沒少下。

「廢話!我,我又不是沒在乎你。」

那微微赧住,但卻能理直氣壯瞪回來的表情,跟我們第一次契合時的波動,完全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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