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都是月亮惹的禍
今晚的月色不錯。無怪有人會認為「外國的月亮比較圓」,我合理預設「狼人」這種傳說魔物為什麼會出現在歐美,大概跟過度的月圓有關。
華大夫所住的點離這家店不遠,夜裡又少人,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因為已經打過電話,騎樓式門還只關了下半,上半用鐵柵擱著,小花輕敲一下,就聽到裡頭說:「請進。」
我們走進去,替華大夫關上主門,過了玄關,就到藥鋪間,華大夫人在張竹藤椅上細細溫著茶,看到我們就笑:「這麼晚了,還有夜訪的興致,跟古人雪夜訪戴也同了。」
我沒什麼心情想典故,因為隨著意識越來越好,剛才的問題就越來越大。現在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問好比較不會出事。
「先坐下吧。」
華大夫招呼著,我只能坐。聽到他呵呵笑著:「昨天是腿今天是胃,吳小朋友,你該留意自己了。」
我苦笑說:「得,我已經吃過豬腳麵線,除非這附近有什麼有名的神廟。」
「有哪!伏魔大帝跟天上聖母,都在這有分壇香火。」華大夫很有經驗地道:「我建議你走關老爺路線,斬妖除魔。不過,媽祖婆保佑也不少。大體上,家庭、事業、婚姻、學業,都可以求。」
我心說果然在海外開分店必須一把抓,跟鄉下的赤腳醫生一樣,挺辛苦的,但我也去拜過媽祖了呀!也許真要請伏魔大帝。還是打哈哈說:「那明天我去看看吧。」
華大夫微微笑笑,就伸手過來,大概他才從頂樓賞月下來,兩隻乾瘦微涼的手指搭上我時,我覺得有些冷。和之前感受過的溫熱相較之下,完全兩極。
「你是醉茶,沒錯。」華大夫診了診脈,看了看我眼皮跟舌苔後,說:「空腹太久又喝濃茶,還在晚上,神經受茶碱刺激太大,就會如此。好在你的症狀輕,吃點甜食或是有油的東西就可以,你吃了沒?」
我只好說有,心裡暗暗頭痛那種「吃法」問題,尤其在「急救者」本來入門後就去了後面廚房,現在卻又端了水過來,此刻站在我對面華大夫身後時。
「那麼,早點休息,好恢復吧。」華大夫看著牆上時鐘:「今天也晚了,若不介意我這地方小,就留在這睡吧!不過因是老房子,很多地方堆藥材貨物去,除了書房外,還可以做客房就只一間,可以嗎?」
如果平時,我自然沒差。但今晚怎麼都覺得怪;可是如果現在拒絕,太過特意不是更怪?只好硬著頭皮說:「當然,都是爺們有什麼關係?」
就這樣,華大夫將位於二樓,他兒子結婚分家搬出去前住的房間開給我們。
那位華先生原住的房間是大的雙人床,牆上有他那個年代(算來比我爸還大一點)學生流行的貓王海報貼滿,對照牆邊一張中醫待診的木製長椅跟西方辦公室感的書桌,還真有點不倫不類。不過今天夠累了,我不想考慮那麼多。
再說,麻煩的事情根本不在此:我要怎麼跟一個讓我現在心裡七上八下的人睡一間啊?
首先要心理建設,然後要自保安全,並且說明意願……
我正在想要如何讓氣氛自然些,卻看到小花在接過華大夫拿來的兩套鋪蓋,道了謝,關了門後,將其中一套扔到床上給我,自己往長椅上躺下去。
這樣,好像有哪裡不對?
我覺得我可能真是太多管閒事,但此情此景,仍忍不住冒出一句:「你幹嘛睡那?」
「你看來希望這麼做。」
小花淡淡地說。
這下我麻煩了。
加州這裡再怎麼說,入夜都涼,怎好意思讓個幾天後要唱戲的人睡長條椅上?可是要叫他回床上,又有點哪裡怪。
「而且,你是病人。」
小花簡單說完,便翻身朝牆去睡。斬截的背影,和第一次在四川「巢」裡睡時給我的疏遠感一樣。
好像真的不太對。
我覺得,明明經過很多生生死死,也歷過風風雨雨,現在卻這樣為點小……呃,好吧:「認知不同」的事情生疏,似乎不太好。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們背景不同但特質相似,也覺得各人養成中的素質不一會產生判斷差別,但是,好像還是得勸導下。重點是,我不能讓他為這麼莫名的原因生病吧?如果感冒失聲了,我非被那些劇團戲迷或出資者宰了不可。
抓抓頭,我想了又想,坐起來,咳了一聲,問:「呃,小花,我了解一下,你……呃,今晚,哪,凌晨──做的舉動是……是急救措施,沒有其他的意思,對吧?」
長椅上的人轉過來,斜望我一眼:「不然你想要有什麼意思?」
我在想自己應該是想多了,但保險起見,還是硬著頭皮說:「也許我想多了。不過,呃,我是覺得,就算是急救,也不用……太……」
為什麼小爺要對著個同性別的發小臉紅啊,又不是對著大姑娘?阿甯的半暴露身體我也抱過不是嗎?明明那時我也沒臉紅,也沒想過其他的事,為什麼現在卻……難道是因為今晚戲裡蘇三的眼神哀怨太深,影響的?
說是這麼說,我還是不好抬頭,有點可氣。但更氣的是,明明錯應該不在我身上,為什麼現在是我低頭呢?就好像阿甯明明在海底陷害過我,但在蛇沼時我又保護她去──我看我最大的問題是老為別人著想了,霍婆子說得沒錯。
但現在這也不是重點,我只能避開眼光,很迅速地說:「我是覺得,急救也不用做那麼積極。咱們是發小,熟就算了!如果你替什麼團員急救也這麼做,保不定被戲迷誤會。如果被喜歡你或你喜歡的人撞見就誤更大。」
──比如,你喜歡的秀秀不是?
心裡說著,但沒有直說出來。我總結說:「我良心建議,不用對任何人都如此。」
「哦?」
我聽到小花悠悠的聲音說:「你覺得,只有對特定的人才能這麼做?」
我說:「那當然,如果對個路人甲也這麼做,有喜歡你的人可會退縮的。就算你師父二爺倜儻不羈,他也是在夫人去世後才風流吧?你也想想他原先是怎麼認真專注。」
扯已經作古的老人家出來教訓雖然不好,但我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前輩的事蹟可能讓小花考慮。心裡暗求爺爺保佑我不會因為說話過份被宰。
正在心裡求爺爺告祖宗時,我突然注意到低著頭的視線裡出現那雙演慣戲的脩長的腳。
為什麼沒聽到動的聲音就下來了呢?
雖然很佩服這些練功的人身手真不是蓋的,但如果不是我的下巴硬被溫軟的手托住、抬起,我還不太情願被那雙今晚(該說昨晚)迷倒眾生的眼睛直直盯著看。
冷靜,吳邪,一定要冷靜,不過就是個發小、最近重逢的童年玩伴、有點外親關係的老九門後代、再說,說當年想嫁我的是秀秀又不是他。呃,是吧?
──又不是只有「嫁」才……
胖子那天的胡話浮現時,突然隱隱約約感到某種答案在閃爍,可想來不太靠譜。我只能硬著頭皮問:「怎麼了?」
「如果我說,」
小花勾起在北京剛重識時的那種曖昧笑容:「我也只對『特定的人』才這麼做,而你剛巧就是『特定的』那位呢?」
「嗄?」
當昨晚到今夜多次重複的熟悉溫熱感再度出現在口腔中時,我已經呆到不知如何是好。
不會吧!現在小爺很身體狀態良好,沒有醉茶、沒有發燒、沒有彎向!
我被血屍圍擊過、被禁婆鑽懷過、被亂箭掃射過、被蛇群追趕過……不管怎麼逃命驚惶,都不覺得心跳有這麼快過。
當我注意到居然可以看到窗邊流入的月光時,才發現:月亮真的很漂亮,從窗櫺透進來的月色也很美……
不對啊!我為什麼會躺著看到月亮?我原先不是坐著嗎?小爺是被壓制的狀態?但,更重點在於:從這趟旅行起,我被「觸」幾次了?
在我想通這個關鍵動作的意義時,已經不曉得要怎麼判斷事件。
我記得小花日常表現都很正常,不像有些人入戲太深而有性別認知上沒軸正的問題;而且,就算不幸沒軸正,不也是應該當自己是「女孩」嗎?為什麼……
──他,令人羨慕、
不要離開我……、
這是你的希望?──
自出國來片段的時間走馬燈地閃過時,我似乎真的想通某件事情。
不過,這不太好……吧?也許真的只是……哪裡推論錯了才……?
──她比我好多了。因為,一時的傾慕很容易被取代;但真正投注多年時,卻永遠無法忘懷。──
在可以自由呼吸時,我想起那頓晚餐的對話。那時,我純以為小花只是評論而已。但現在我覺得,大概是指……
如果不是手腳都被壓住,非得奪門而逃不可!因為這場景太尷尬了!可現在不知道視線往哪擱,夜深人靜住別人家又不便驚擾華大夫時,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怎麼接話,只能努力思索到底哪個步驟推論有誤。
然後,我聽到胖子慣用「該死人妖」稱呼的人輕輕一笑:「你既然覺得『這只是』人工呼吸,還要那麼吃驚嗎?」
TND的人工呼吸!你的健康教育課程八成沒修過或靠作弊過!用這種方法人工呼吸,被救的人肯定先悶死!
心裡雖有急怒但實在罵不出來。如果胖子有錯我還能爆粗口,如果是悶油瓶無言我還能扯著耍賴。但現在這個人,根本沒有說服的方法。
想來想去,只剩「據理反駁」這條路。我努力強迫自己鎮定,小心地說:「我,能了解一下,你現在說的話的意義,是……稍微過度,嗯……一點點的喜歡的……緣故嗎?是不是將對秀秀的喜歡,沒能付出,所以,移情過來到,呃,同樣是青梅竹馬感覺的人?」
會忍耐地說出這想法,是因為我想到心理學所謂的崇拜偶像。畢竟,小花的戲迷很多看他也看到流口水,那也許有一點類似心情。
「你是真傻還是實在缺心眼?怎麼會覺得我喜歡秀秀?」
這兩個辭我在四川山頂被訓過一次,但現在加成說出來的低低語音問得很沉,我感覺近在脖子邊的吐納都帶著一種淡淡的馨氣──為什麼這人連洗完澡都要噴香水?哪個牌子的這麼愛用?還有,月圓頂多是出現狼人又不是吸血鬼,不要貼在我頸動脈上成嗎?
努力找到理由以便在心裡抵住升快的節拍,又反覆思考「喜歡秀秀」那件事,發現:我推論真的全盤錯誤?如果之前的交談內容都不是指秀秀的話,那我前晚、昨晚,到現在所遇的情況,再歸結胖子前些日子有意無意的暗示來看,難道所謂對象的其實是?
艱難地吐出「你,是喜歡W……?」,又將受辭拚命壓到低於氣音時,雖然還是很窘,但態度卻反而出奇鎮定。
感覺上,這應該是最合理的推論了。
結果,我卻聽到一聲嘆中仍帶笑的語氣:「你還真是單純到只會想到『喜歡』這種情況。」
又不對?
雖然身上少了重量,讓我可以暫時不必想目前的人身安全問題,但現在說的話又是為什麼?
「我擔負的是整個家族未來、整個戲班的生活、所有的技藝傳承這些關鍵。」小花已經重回他的長椅上,沒有再看我:「只有『我喜歡那個人』這理由而選擇對象,絕不可能有這種蠢事,或者說是,好事。」
然後,他又再度翻身朝牆睡去。
這回,我再有多管閒事的習慣,也不敢再要他來同床了。
二十四、兩難極限
這兩天都犯了睡眠不良的問題!昨天是因為腿傷發炎,吃藥而睡,斷續治療沒能歇過來;今天則是因為凌晨的事沒能睡好。在被胖子用足足五分鐘的手機吵醒,問我究竟跑哪去時,晶亮的天色告訴我又要中午了。
在別人家借住也睡這麼晚,太不好意思,不過我還是先確認客房裡只剩我一人,才回覆胖子說我在華大夫家,沒事也很好,馬上回去。然後才掛了電話,起身出房去盥洗。邊洗邊哀嘆,到底小爺哪個地方不對勁還是在哪惹神觸鬼?明明收留悶油瓶這個「小白臉」這麼久,都快被鄰居跟相好套上「兔兒爺」有色鏡觀看的人是胖子才對,可他看來完全沒怎麼出事,為什麼小爺我努力幫朋友、助發小的結果,是要為差點因月圓發情的人失魂落魄?不對!我為什麼要為他失魂落魄?我應該要像胖子昨天在酒吧那樣爆粗口才對──為什麼沒有?
「早。」
華大夫溫厚的聲音在我一走出浴間時響起,我幾乎反射性地想轉身鎖門,看清來人後才堆笑道早:「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得回去。我朋友在找我。」
「我知道。剛才我有接到電話,有個王先生,似乎要確認你真的住我這,我說沒事後,他還叫我快快打發你回旅店。」華大夫很感興趣地說:「你那朋友真像父母一樣了。」
胖子大概終於有點覺悟昨天趕我下車不對,算他還有良心。但如果華大夫看過他對悶油瓶那般照應,才真會了解「母雞帶小鴨」是怎麼回事!
想來有趣,我忍不住笑,華大夫也笑了,說:「看來你的醉茶已經完全好了,先吃點東西再回去!我今晨診你脈象時,看虛浮度,應該空腹頗久了。」
我說沒錯,昨天因為腿傷發炎,躺了整天,後來又跟胖子他們出事,都沒能吃到東西,連人家請了頗有名的港式飲茶也沒嚐到一口,失策。
盡量自然的回話,我想華大夫並沒有發覺什麼,但他沒提起另個人,我也不打算多問。跟著華大夫到一樓後方的餐廳,雖然格局是老式的中國風,不過烤箱微波爐這些西洋貨都有。華大夫從日本製電鍋裡拿出還冒著熱氣的一盤東西,我一看,倒是很稀奇:「原來這裡您也買像冷凍燒賣這些東西?滿方便的。」
華大夫呵呵笑道:「我老人家,老伴死後是孫子輪流陪著住,平日有替我燒飯的鐘點工和社區輪聚,此外只有自己做藥膳,倒不會買這些東西。何況,你也知道這些不會是冷凍外賣。」
「嗄?」
我不太明白,但肚子餓久了。先坐下,喝口藥燉排骨湯,再開始吃東西。
吃了幾個,就了解華大夫的意思。這些食品不可能是大量工廠生產來賣的冷凍食品,而是相當高段的師父做出來的。雖然看來確實不是現作,而像有重新加熱過,但那種口味,也是出眾。
咦,等等,口味?
吃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蟹黃寶」時,我終於記起來。
這不是昨天那家港式飲茶的名點嗎?怎麼會那麼早就開店?
我不自覺就脫口問:「這哪來的?」
「不就是你們昨晚來時帶的?」華大夫坐在我對面,悠悠閒閒地喝他的功夫茶,說:「我聽解家孩子說,你昨晚一心想吃那家港式飲茶的餐點,誰知道沒還吃到,已經被濃茶醉到必須送來給我看。他看你似乎嘔著沒能吃美食,就在離開前要餐廳打包些桌上有的餐點,昨晚來時就一起帶過來;今早他去做下場表演的排練前,託我估著你快醒來時熱給你。怎麼,應該還好吃吧?我也有吃上兩個,果然是有名的餐廳貨色,第二頓也還稱得上美味。上回小汪原說要在那宴請仙姑,後來卻改地點,該叫他再補請一次,呵。」
華大夫笑得慈眉善目,我卻有點不知要怎麼笑。
「怎麼,年輕人不會這麼快就吃飽嗎?」
華大夫喝了口茶,看我停住筷子,問。
「呃,沒。」
我勉強又夾了個翠玉白蝦燒賣,上面蝦子雖然不及第一頓新鮮,但彈性口感仍是十足,配著青豆跟薄如絹的麵皮,仍很可口。我有點吃不下去,但看華大夫似乎關心病情,還是吞了下去後,才擠出笑容:「味道不錯。」
「是啊!」華大夫點點頭,又浮起醇厚的笑意:「看來,你身邊總有從不同角度關心你的朋友,真是件好事。人能有真心相待的朋友是很好的,這讓我想到年輕時代的知己。想當年我們……」
「嗯。」在華大夫開始「遙想」時,我擺出同意的表情。心下卻隱隱有種難解:
為什麼,要付出關心到這種地步?
胖子常說我很天真,或許沒錯。但,我寧可再遲鈍點。可我再怎麼樣也不會笨到什麼都沒有感覺。就算之前推論的「秀秀相關」錯了,但其他種種及如今情況,實在找不到別的解釋法。
──真心……嗎?
要解讀一個人的行為和心情,原來這麼難嗎?
**************
「唧──」
後面有電瓶車猛按提醒的聲音,吳邪一轉身,沒能閃過車子快速開過時濺起的一地泥水,左邊長褲下半截都濺上斑斑點點水漬,有點氣。不過自己心不在焉也有錯,只能唸唸著走上路邊略高的台階處。
雖說不知不覺間,中午也已過了,但一路思考中,並沒什麼新食欲。吳邪穿過石柱拒馬,走進純為人行道的部分。
眼前是「中國鏢局博物館」,看來還滿值得一逛。
吳邪走進去,就看到那些古意建築物:這邊是耳房、那邊有過道、後頭院中還有練武用的砂袋、木人樁等等,而室內貼出一些古時後出門的鏢客功業,誰打倒盜賊,誰又做了什麼。
練功,到底是怎麼樣的過程?
撐著傘,看著有些觀光客披著輕便雨衣,在練武場裝腔作勢地擺姿勢,心裡又可笑,又可嘆。
──真功夫,是得一步一步苦熬練成的。有舞團便專門讓觀眾看團員練基礎功證明實力。
那個淡淡的聲音在耳中響起。
──因為辛苦,所以不能輕廢。著名的舞蹈家曾說,一天不練舞,她的身體就會感覺到;兩天不練,教練們會感覺到;三天不練,觀眾就會感覺到。
所以看到那樣辛苦的過程,才會產生想幫助念頭而伸手。
──就像,已經累積起的情感……
對我、嗎?
手指握緊雨傘柄,感到雨下得越大了。
對了,臨別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雨天的話,也許就不會出事了。「歷史的必然性及偶然性」,果然是使歷史無法改變的原因嗎?
月圓那晚,他確實已經說的清清楚楚了。只是,自己當下選擇沒聽懂──誠實地說,也不是真的沒聽懂,而是因為在那之後,他所說的後續話相當冷靜,似乎自己必須使之前的對話當作聽不懂才好下台。
所以,自己才會拚命找理由說服,將雙方的一切合理化,平淡化。
可如果他的意思已是如此冷靜,為什麼到了臨別時,卻又做出……莽撞的事了?而自己,為什麼到現在又還沒想到要繼續維持生氣的態度,甚至一直思考過去,推展所有的可能解釋?
煩!
看到旁邊一家號稱「全國最大」的漆器行,吳邪將傘收好,擱在廊下,走進去。
太原的漆器是大宗,這家大店不止有琳瑯滿目,從大到小的各色漆器用品、屏風裝飾,後院還有工藝師傅在作畫可供參觀。
漂亮的深紅漆器,彩繪著各色花鳥金銀,師傅專注的神情,完全渾然忘我,也不管窗邊有觀光客冒著屋簷滴雨拍照。
是不是在全心投入一件事物時,就會這麼專注?
************
我告辭華大夫出來,找到沿街最近的公車,坐回旅館。
胖子在房間裡,一看到我推門進來,大喊「天真,想死胖爺了!你沒出事吧?」就抱我到肋骨快斷,好容易放開後,我看胖子上下打量我一陣,說「很好沒出事」。若在之前,大概覺得他又胡思亂想,口沒遮攔。但昨夜的事讓我有些心虛,便先問他:「小哥上哪兒去?」
「剛剛還在,因為胖爺說要喝啤酒,他說要去昨天街角看到的超市買去。」胖子說。
我問:「怎麼你讓小哥一個人去?」
胖子大概心情好了,擺手對我說:「得,你不用擔心,胖爺將小哥訓練得可好了!他在北京時也會自己去逛逛,你總不能指望胖爺真像老媽子褓姆一樣看著他吧?何況是他說他一個人去就可以。你等著待會兒小哥回來時喝吧!我有跟小哥說,要買茶或果汁給你。」
我知道胖子一向的習慣,這陣子由他照管悶油瓶也夠了,他想偶爾輕鬆些也不好怪他,就坐下來。
兩人安靜一陣,胖子忽然說句:「對不住,天真,胖爺昨晚的情緒是有點不好。因為貨還沒拿回來,再加上一開始為了不惹事,白跑了整天。後來也不想再去哪裡混混,只想早些回來澆點酒。所以,在你說還想去聽什麼戲時,胖爺就沒大勁頭。」
我一聽,胖子不會在道歉吧?真是不可思議!我以為他對這種事只是「隨風而去」,不提起就罷,沒想到他也是會承認錯誤的。這在過去倒斗時可沒見過。
我不由得將這感想告訴他,胖子很得意地說:「那當然,胖爺我是堂堂男子漢,自然知道什麼時候要檢討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做得出也承認得了,那就是胖爺我了!」
我笑了說:「是是,果然是豪氣大丈夫。」
「所以啦,你就知道為什麼胖爺昨晚寧可喝酒,不聽啥勞子戲了。」胖子話一轉,又抬出他的主張。
我聽,心說還以為你認真認錯,原來是以退為進啊?本來想吐兩句,但昨晚的事讓我不便說,含糊地說:「也合理。其實戲雖然不錯,不去也沒什麼關係。」
「是嗎?」胖子看我一眼:「倒是胖爺想知道,你怎麼看戲會看到看病去?眼睛見到不乾淨的長針眼了?明明昨晚你吵醒胖爺時還說去夜消?」
我一聽,真是哪壼不開提哪壼。只有避重就輕地道:「就是因為吃消夜,結果沒吃成先喝茶的結果,醉茶了。因此才去看大夫。」
「我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可以喝茶喝醉。」
胖子說。
我說:「我也嘔啊!明明沒能喝酒,結果倒是醉茶,早知道還不如酒照喝。」
說來,喝茶忌諱在飯前、晚睡前、空腹、體虛等情況,我正好全都犯了,也難怪會醉。而且「醉茶」比我記憶中的酒醉難受度不遑多讓,心悸頭暈、四肢乏力、站立不穩、走路蹣跚、胃中雖覺虛困,卻又像有什麼東西裝在裏面,從胃到喉中翻騰,想吐又催不了,聽說嚴重的還會口角流沫,面色難看。據華大夫推論,我昨天只是輕症而已,因為很快就解了。照華大夫說,「醉茶」雖然嚴重度相同,但比酒好解,吃點濃糖或是油脂物就可以。這樣想,昨天小花給我吃了海外客人送的金門貢糖倒是符合宗旨,油也有,糖也有。
如果不是「餵食法」奇特的話……
那種混了甜馨體氣一起送入的酥糖印象憶起,不曉得怎麼心跳又有點過度,我連忙努力甩頭甩去那種怪異,心想:好在這次是跟胖子他們一起夾著住三人房,總不至於再出狀況。
「天真哪,我看你出來這陣子犯得星厄也多」胖子又唸起來:「我看,咱們跟霍小妞商量,提早回去,剩下天數的旅費折現給咱們吧!」
我一聽胖子如此務實的計畫就爆笑:「提早回去也成,但我看旅費不可能折現還你。怎麼,難得你是『有錢不賺豬頭三』理論的,現在想提早回去?」
「有什麼辦法?美國佬這真是危險的地方。沒事設什麼鬼酒吧?」胖子哼著:「胖爺可不想再進兔兒爺的店,你也是同樣想法吧?」
我私心是同意胖子的說法,不過仍要持平地說:「我是同意回去,不過倒也得給你長知識,那就是,美國佬這裡所謂的『尊重文化』。」
說著,我順手開了房間附的電腦,查了有關「性別研究」的一些文章,也是我昨晚在沉悶的房間裡設法躲在被子中開導安慰自己的理論,當然,因為老外這只有英文輸入可打,找出來的也都是英文,所以胖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對幾張有美女在一起的圖案大表可惜說:「長得還不錯的妞,肯定是沒見識過跟胖爺一樣神膘的爺兒,才會去搞!」
我看對他講是白講了,何況胖子興趣也不大,就結束畫面。
關機前,「假性」那一辭被我瞥見。
對啊!我幹嘛因為昨晚就呆成那樣?其實世上還有所謂因為「環境」而形成的「假性者」對吧?胖子最愛用來損我的《紅樓夢》裡也有這種戲子間「假鳳虛凰」的情況,照這樣說,有時給予這類人現實層面,很快會清醒。
只要找機會讓小花認清事實就好。
這麼一想,就放心些,如果要搞到撕破臉的局,身為老親家總怪怪的,還是能開導他比較好,這樣以後才不會尷尬。
畢竟,如果再也見不了面,也很可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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