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荒郊野外
「到了。」
胖子老早就看到那家休息站。
在美國這,公路休息站不見得都是公家,也沒可能多大,頂多就是從公路旁幾百公尺外,在有點背風或有平地處圈個區域,有的有釘柵欄有的乾脆沒有。然後是加油站跟旁的或磚造或木造房屋。大半都是飲食店兼小賣部,有的大些的可能東西多,但我們來到這家顯然只是私營的小店。
秀秀一臉甜笑地向放下她的悶油瓶道謝,然後就飛快跑向店門,我猜她真的是想買生理用品。
胖子則在那嚷:「既然都來了,胖爺也去買個啤酒。咱們邊喝邊等拖吊的來。」
我想也好,就跟著胖子一起走向店門。
「等等。」
才走幾步,悶油瓶突然按住我肩膀,我一愣,停下腳步,回頭看他,而耳中聽到胖子已經大踏步推開門,進去。
「怎麼了,小哥?」
我奇怪地問。轉頭看,小花居然將他手中柱著用的傘甩了甩,眼睛盯著店門。
我後來才了解,像悶油瓶這些出生入死多次的人,已經有武俠小說裡最常見的那種「高手本能」,他們都已經察覺店裡有問題。只是我當時沒有了解,還想胖子如果等會兒見我們沒去,十有八九又會亂說亂造,只好說:「小哥,你是不喜歡去外國人的店嗎?那要不你在這裡等,我去看看。」
「我去。」
小花突然說這句話,我有些不解。而轉頭一看,悶油瓶居然點點頭:「五分鐘後。」
「啥?」
我看著小花將雨傘像隨性地掛著一樣,搭在臂上,然後一派輕鬆樣的走去推開店門,而悶油瓶持續按著我,簡直不動如山,更加莫名其妙。心想,怎麼悶油瓶跟小花突然那麼有默契?被胖子知道會怎麼搞笑?耳中聽到悶油瓶輕輕地說:「吳邪,你有傷在身,先退到路邊找掩護。」
這裡的路邊就是一堆光禿之地,地形上也沒什麼植物山石,而太陽已經偏西頗多,更加昏暗,我簡直不了解悶油瓶叫我走遠的命令。但看這情況,我還是推測出來:「裡面有事?不會是外國影片裡最常出現的劫匪吧?」
悶油瓶沒理我的推論,只抓過我手錶,看了看,然後將我推向後頭。我不爽,想,小爺就是被小看了,明明我也是正常人中算有訓練過,只是碰到全是像他們般的怪物級(這倒讓我想起上回瞄到王盟在看日本來的部頗紅的漫畫裡,有個長鼻子的傢伙在安慰某國公主,說他朋友都是怪物,不要小看自己云云。)。但轉念再想,外國搶匪多是有鎗,而且外國人買鎗都大大方方,只多不少,哪像國內隱藏不出?而子彈無眼,還是閃吧!也就照指令往旁退去。
這裡左看右望全沒得遮,只有自助加油站的柱子可以閃,我就閃到那後方。
悶油瓶又在原地站了一下,大概用他的脈搏判斷時間後,便平平靜靜地往店門口走。
說真的,在斗裡,那麼多奇魔異怪,都沒能將悶油瓶打敗--除了血屍大軍圍攻或是巨蛇擋道時--因此,我想他現在面對的是普通人,根本是小菜一碟,索性靠在柱旁陰影下,雙手交抱著準備看好戲。
事實證明,我推測正確。
在悶油瓶進門沒多久,小店裡果然爆出一陣呼喝聲、斥罵聲,在幾記鎗響後,有子彈打出來,使窗戶的玻璃立刻碎往窗外,活生生就是好萊塢的影片在眼前播映。可惜我距離遠,不能去看。
倒是玻璃碎裂,使我記起,如果真有「劫匪」,按照看過那些影片的「慣常模式」判斷,他們八成是開車來,畢竟美國這裡地廣人稀,不可能走來,那不就會有車?如果被他們奪車而跑就前功盡棄,不如我去將他們車子卸個零件,他們就跑不了。
後來我想,胖子笑我「人衰喝水也可嗆住」,大概是真的。
加油區那正可以看到小店的後門,我避開裡頭「砰砰」聲響摸過去,果然停著兩輛車,推測一輛是店老板,一台是劫匪的。現在也不管那麼多。據美國佬電影來看,習慣將車鑰匙留在車上,尤其這邊郊野,也不會有人特地來偷。我看時,果然兩輛車都插著鑰匙,就伸手去拔了一台吉普的;再轉頭,要去扭另一台。
然後就聽「砰」一聲,木頭門巨響,接著是一串美語粗話,然後下一瞬,我的腿突然感到灼熱。
在我「砰」一聲痛到跪下時,我看到一個持鎗的外國人,用美式俚語大喊著「不准動」然後跳下來往我這跑來。而他後面,悶油瓶已出現在門口,還聽到胖子在裡頭的吼聲:「胖爺你都敢動?不要命」的話。
我過去在斗裡訓練出來的反應不是假的,立刻知道劫匪大概被悶油瓶和小花兩人裡應外合打敗,現在要逃。但看到我在車邊,想來抓我。連忙忍痛,趴下身子,往最近的吉普車下面滾進去。
那外國佬已經跳在車邊,似乎因為沒鑰匙而大吼什麼,又開鎗。但很快,我就聽到勁風聲、骨頭碎裂聲音、跟那外國佬的哀嚎聲,然後看到有鎗掉在我躲入的車旁。
「吳邪!」
跟著是悶油瓶的聲音,他已經趴下來,伸手進車底拉我,我忍痛將手伸過去,悶油瓶一使勁就將我拖出來。
等出了車底,我就看到了:那個老外左右手的手肘都斷了,肩膀也像脫臼一樣,軟軟垂下,痛得他哀聲四起,滾在地上;小花踏住他肩膀,眼中有我沒見過的冷光,完全可以推測出,大概他憑著他過人的身手,藉悶油瓶一矮身的瞬間自後躍出,就跳到劫匪身上斷了他手骨,然後悶油瓶接著就來救我。
「這些外國佬不到黃河心不死啊!」胖子嚷著,一邊抹汗一邊出現在後門:「好在小哥你跟花小爺早看出來問題,姥姥的,胖爺剛要不是被他用電擊器下了手,憑我就夠擺平兩個耗子!天真?你怎麼啦?」
「吳邪哥哥!」
跟著出來的秀秀驚呼:「你流血--」
我原先覺得很痛,但現在,卻彷彿沒其他大痛。
因為我有點想睡了。
「吳邪--」
「吳邪哥哥--」
「天真哪!」
--
我醒來時,已經在救護直昇機上。美國人在這方面還是挺慷慨的。
我一邊看自己手上掛的點滴,一邊聽醫護人員向我問話,大概地明白,自己受了鎗傷。好在只是擦過,沒有傷到主要動靜脈,子彈也沒有卡住,骨頭也沒受損。就是子彈射了個對穿,所以血流了多點,好在那些長年下斗的人急救都不錯,還趕得止血。現在一邊輸血,一邊等他們將送我回去處理傷口。
我推測之前是因為失血過多,一下暈眩了。還好我們之前為了拖吊車,已經聯絡公路警察,所以第一時間警方來擒了劫匪,然後立刻送我救醫。
不過,聽到那些醫護人員一邊觀察我的傷,一邊在談論他們看到那兩個劫匪接受急救,一個是我看到的斷手慘法,另一個是莫名其妙的內傷,說「到底怎麼會傷成這個樣?」「那種樣子怎麼能做劫匪」「是哪家防身術」云云的,實在想笑。
雖然這不是適合笑的時候。但,比起當年在秦嶺,我現在受的傷算小CASE!只是失血多的問題。睡飽吃飽,就沒事了。
這麼一想,又安心地閉起眼。
六、白衣天使
送我回來的因是直昇機,因此較快,天未全黑前就回到。按常態也被挨排著送去急救,又打針又縫合又清洗,等安頓好又過了幾小時,早已經入夜,美國這裡管理嚴格,現在過了會客時間,想來也不可能有人來。我就大方地睡上一覺。
夜半,我因為麻醉後口乾,以致睡前喝多水的尿意醒來。
我住的房間是常見的輕症用四人房,不過目前只有我一人入住。房內附的洗浴間在門邊,而我現在睡的位置在窗邊,有點距離。
得想辦法過去。
我小心地挪動在縫合時打過麻醉而有些僵住的腿,麻感一陣接一陣。雖說我退麻醉已經有一陣子,醫護人員也是確定清醒後才送回來,但現在不知是不是夜深睡醒,手腳不靈便。
沒辦法,我只好按床頭鈴。
在深夜值班的輕輕敲門用英語問「吳先生,可以進去嗎?」而我回說可以後,門就推開。
我沒想到進來的會是個個子高朓的華裔小姐,長得還挺好看的,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她畫的妝給人的錯覺,還有點眼熟,大概是外地,見故鄉人三分情吧?
那位小姐柔柔笑笑地走過來,用一口漂亮的美語向我說:「您好,個人是編號A-028的安琪拉,有哪裡需要服務嗎?」
對著年輕小姐,我覺得有點尷尬。其實那回在秦嶺重傷,躺病床一個月的時間中,我也不是沒被人民醫院的護士服務過,但那邊多是「大嬸媽媽」們,而且一板一眼執行工作,就算由她們擦身體都無所謂。現在這是怎麼看都像畢業不久的嬌小姐,柔裡柔氣地問,誰好意思?
但是生理需求在即,我只好說:「我想去洗手間,能不能找個可以支持的拐杖給我?」
安琪拉聽了,卻搖頭看著自己手邊資料:「您是那位右大腿受鎗傷的吳先生吧?您的縫合面還不宜碰水,而且醫師交代至少一天內還不要行走,免得傷口牽動,請您在床上使用小便斗就好。東西在您床下,我這就替您拿。」
「不要吧!」
我連忙想要搖手,說:「那我寧可換男護士。」
「今晚,值班的男同事只有急救室的理察,如果需要的話……」
那小姐很認真地說。
我想,專業的人士工作還是別干擾,只好說:「好好,隨便。」
安琪拉很快地就來,從床下拿出每床必附的用具,然後動手拉過我床邊的簾子,就往我身體伸手:「請稍微抬高一下腰部,墊下衛生紙。」
「等等,這個我自己來。」
被個年輕小姐服務比被那些看慣人生的大媽還覺得不好,我趕忙推卻,自己將東西搶過。
安琪拉看我這行為,好像覺得很有趣,笑笑地說:「那我在外頭等,您需要幫忙時說一聲。」就走出簾子。
有夠丟臉!
我心下想著時,忽地,感覺有點熟悉。
靜夜中,乾淨而消毒過的病房裡,有種淡淡的馨息浮在藥水間。
在摒息凝神,盡量用比較不出聲的方式「如廁」(如果是在斗裡或荒郊,我大可抱著「放尿」的心態,也不會這麼難為情。但是在這種現代高科技醫院裡,說什麼都彆扭。),我一直在轉著念頭,但越想越有點奇特。等我說「好了」以後,安琪拉來拉開簾子接過便器往洗手間去沖洗時,又有點引動。
為了確認,在安琪拉將小便壼放回床下,另外拿來醫院專用的乾洗手劑給我時,我試探地用中文問:「你是華裔?會說中文?」
「我家到我是移民的第四代。」安琪拉甜甜一笑(笑臉還挺有點眼熟)改用中文回道:「我也有中文名字,『華真螢』,華佗的華,真假的真,螢火蟲的螢。」
「哦,果然沒錯。」
我頓了頓,又扯出話題:「不好意思,可能上完廁所後又口渴了,可以替我將水拿來嗎?麻煩了。」
安琪拉仍是笑說可以,還加一句:「應該的。而且能服務『精通中國武術、在大峽谷外公路休息區打抱不平,除暴安良,抓住警方通緝一年多的公路劫匪』的旅客,是我們的榮幸。」
我聽她成語自在地舉出一長串,懷疑越深,口中卻問:「誰說的?」同時抓住送到手中的水杯。
「護理長今天交接大夜班資料時提的。」安琪拉眨著眼:「聽說,您就是在『行俠仗義』時受的傷。」
我打個哈哈:「如果這麼厲害就好,可惜是我兩個朋友做的,我只有傷患命。倒是你成語用真好。」
安琪拉微微一笑:「我家裡都得說中文,而且,我媽是臺灣來這留學後嫁我爸,就在美國教華文,從小訓練。」
「那,令堂真是教導有方。」
我意思地喝了半杯水,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扯,大半夜再跟鄉親硬搭訕也奇怪,只好說:「難怪學的不錯。」
「您可該休息,不打擾了。」
安琪拉點點頭,伸手來接我的杯子,我也伸手過去,眼看她要接到時,忽然,我感到隱約的一晃,還在奇怪是不是自己受傷的問題,卻見華真螢眼神一利:「地震。」同時,往我身上扶來。
美國西部算是容易有地震的地帶。記得上建築課時,教授就提過加州一個小鎮,號稱是最容易有地震的地方,所以那邊的建築多半隔遠又矮小。此刻,微微搖晃的地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約就是芮氏五級。
這種等級的地震是,不至於到影響生命安全,但足夠讓你手中所拿東西在不穩時掉落。
眼前情況比我預想過的任何一種還好!我立時趁勢一晃,半杯水都潑在安琪拉身上。
「對不起!」
我假意地抽出床頭邊的衛生紙,伸過去就替她擦拭,這一按、一急、一動,趁勢撞上她胸部--
她的胸部,果然是……
這種小地震來得快去得也算快,什麼水電燈光都沒有影響。只是我眼前這位白衣天使的衣服下的感覺──
原先隱隱察覺到的問題,此刻完全確定,我幾乎要吼出來:「小花,你玩什麼把戲!」
「哎呀,還是被認出。我本來還想不著痕跡,來去無痕呢。」
安琪拉的聲音變出我熟悉的腔調,而跟著,我看到那化妝的臉部調整了些什麼,眼睛、嘴巴的位置都稍微的變動。
這一變,即使眼前人還上著妝,但可能因為原主人的身子也高,所以沒怎麼縮骨,只稍稍用衣服和縮肩遮過,我自然看出他確實是小花。不由得頭痛:「你幹嘛在這扮護士?胖子說你人妖命還真的。」
「我犧牲很大呢。」
小花不知從哪裡翻出的化妝棉,按著臉上的妝,說:「誰叫這邊醫院說什麼探病要等到明天上午十點後?秀秀他們擔心這裡手術結果,又怕你沒人服務,我只好混進來。」
「你這麼做有沒犯法?」我先想到這問題:「還有,就算你可以扮女的,怎麼有辦法進來這值大夜?」
「放心吧,要混進來,當然得有實際人物才行。」小花笑笑說,好在他臉長得不錯,就算上妝,穿護士服也不至於太奇怪,不然我恐怕會在腿傷外加一個嚇慘的內傷:「這位華真螢小姐確實是這家醫院的護士,而她奶奶跟霍婆婆是老朋友,你記得霍婆婆前天就已經去舊金山探老友了吧?因為探訪,知道那位老友有孫女在這工作,所以,在秀秀報告婆婆你出事後,她就交代我們託這位小姐先探訪。而這小姐今晚因為跟她新結識的男友出遊,本來已經請假,我就講好代替她進來值班,編個理由向上頭說約會取消,她還挺高興領白薪呢。」
「不用面具也行嗎?」我看著小花重新補妝的臉,問。
「大夜班比較人少,而且,東方人在主管眼中看來也差不多。我只要用點無痕膠布改改五官位置,再上妝讓自己粗看跟華小姐差不多,就成了。」小花聳聳肩:「我看她同事也沒人認出來。怎麼你就這麼眼利?」
「誰叫你成語用得那麼自然?」我說:「我認識的一些華僑華裔,再怎麼家學淵源,都會被外國的成長背景限制,不可能那麼自然使用中文,尤其用成語還不出錯。不過我之前是真的以為你用假名,用那名字去推測,才想試試。」
「假名?」小花顯然很有興趣:「這名字哪裡有錯?」
「華,就是『花』。而螢,是『草化』,合起來也是『花』。」我想著之前推測的理由,說:「所以聽來,就讓人聯想到。」
「你可真能想。」小花笑了笑:「不過,那位華小姐她確實是叫這名字,我可沒假造。而且老實說,那位華小姐她的中文有考過國際檢定,所以確實有這麼流暢的能力,誰曉得碰上你誤打誤撞懷疑,反而變成缺點。」
我也不便再講我開始起疑的真正原因,還是算了。就說:「好了,現在你看也看了,可以跟秀秀他們說。麻煩回去『值班』吧!順便一問,大夜班工作如何?」
「薪水比較高,病人比較少。今晚連你在內,我只碰到三個病人有需要。」
小花重新在臉上東摸西摸,沒下子,五官又稍稍的改異,又變成初看時那位小姐的感覺,然後走向門口。
我躺下才想重睡,忽然聽到小花說:「不過,那位張小哥聽說也是易容高手,怎麼你沒先猜是他呢?」
我想,悶油瓶就算假扮,我也只見過他扮男人,沒見他扮女人,自然不會想到。但看小花問的口氣很些嚴肅,推測他演戲專業級,大概也要專業的回覆,就說:「如果你要讓人猜不出來,得避開用你那款香水。」
「香水?」
小花居然回過頭,用那聽說是「似華小姐」的眼神盯著我:「什麼香水?」
我想這傢伙真是用習慣了,大概不覺得,就說:「你身上有你常用的那種香水氣味,就算改裝也聞得到,我剛就因為你靠近時聞到氣味才想到,不然,就算懷疑,誰好意思突然對個『小姐』的胸部下手?」
「所以,你憑『氣味』。」小花古怪地看我一眼。
我心想,這有什麼不對?當初盤馬老爹還嫌過悶油瓶的「死人味」(雖然我聞不出來,偷揪胖子聞胖子也說他沒感應),但還是點頭。
「原來如此。」
然後,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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