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過門不入
「……天,小天--」
耳中,聽到鳥鳴澗響;鼻子,聞得野草奇花;睜眼,所見是--
「徐大哥?」
見到徐長卿的臉時,景天遲遲疑疑地問。
「你終於醒了。」
徐長卿鬆口氣:「真是的!叫我擔心。實在想不出憑你的修行怎麼還會出事!」
「徐大哥,你怎麼會在這?」
見自己一問,徐長卿就微微皺眉,似有未解,道:「這是我隱居之山,自然我在這。」
「但那--」
將欲問之辭吞入口中,聽徐長卿續道:「前天你傳來回音,說要在數百里外的山城玩玩,我想也不會如何。但在半夜打坐時,覺得心緒不定,就起了一課,按卦象似是有不利之象,所以隔天清早,就御劍往你說的方向去看看,半途行經一處,魔氣盛天,就稍微避避,誰知魔氣消後,我再經過,就見你倒在一處台上,於是帶你回來。」
為什麼會消失後你才出現?又是去哪了而再回來?
徐長卿有滿腔疑惑,但修行百歲,終於還是能夠忍下來,只緩緩地道:「你似乎功力剛復,之前是有什麼事而消耗了吧?」
「呃,碰上幾隻小妖而已。」景天笑道。
徐長卿凝視那無害的笑臉片刻,終於沒再問,只道:「我還有些自蜀山帶下來的藥,以及我暇日依古法煉的丹,待我去取來給你吧。」
「哈,那可多謝徐大哥了!真的是白住又白吃啦!」景天笑道。
徐長卿見他仍似往常模樣,並沒有多說,只是凝視片刻,方走出木屋。
魔氣逼人。
徐長卿在執掌蜀山之時,早已遇過這情形,卻也不慌不忙,靜靜等候。
霸氣絕倫的焰影倏地出現時,他也只是保持淡淡笑容:「久違了,小宅有幸,貴客降臨。」
「少婆婆媽媽。」焰色人毫不領情:「他呢?」
「小天他,並沒有出事。」
徐長卿能確定這樣的蠻橫只是魔族不擅人界禮儀的習慣,因此也未在意:「感謝您的援手。」
「本座可沒救人的興趣。」
冷然的魔尊道。
徐長卿謙謙地低頭,隱約中,卻輕輕打量著對方。
對,他不是來救人。
但是,他卻始終出現在他們這群人類旁邊。
當年,自己也曾想過是否為了紫萱--畢竟,在紫萱捨身封塔時,魔尊的憤怒幾乎毀天滅地,如果不是小天出面攔下,自己還不知能不能活到現在。
但是,又不是。
紫萱當年尚在時,曾有一陣,兩人一同在蜀山共度,那時提起眼前此位的作為時,紫萱有說出在蓬萊所見。
刻印、留在某人的身上。
刻印並不是在紫萱身上,因為,紫萱是……
--你是我尋找三世的天緣--
在最後一刻分離時,自己在紫萱含淚的笑顏中,聽到這段心語。
如果兩相對照,再回憶自己曾在神界所遇--那麼,這位會因紫萱的事而惱自己者,莫非是因為,跟紫萱有同樣的心事地位,才……
徐長卿不便再往下想,只道:「那,還是感謝您碰巧地出現。對了,我在小天衣裡,發現一幅布畫,上面的,似乎是--」
被夾手奪過畫布本是徐長卿意料中的事,但令他有些驚訝的是,原先似乎想也不想就要將畫布粉碎的焰髮魔尊,在看清畫布時,突然地停住動作,代起的是冷哼一聲:「看在他的份上,我就留下這個線索吧。」
那是何意?
徐長卿尚感不解,就見紅光一閃。
傳說最擅長空間術法的魔尊,當下消失了。
「呼,至少,他脾氣好些。」
徐長卿有這種感覺。在紫萱捨身,自己自當掌門到隱居深山,千萬個日子裡的苦寂相思,似乎使得這個當年瞧自己不順,甚至連「本座要逼你在紫萱前自盡」的話都講出的尊王,居然能用還算正常的態度跟自己說話來去。真有點,不可思議。
彷彿是將自己看成同類人吧!
但,那魔尊又怎會和自己是同類?
徐長卿百思不解。當下先將畫布收好,前往放置丹藥的土房。


========= 2008 /10 /20 =============================

六、油然而生
「徐大哥,怎麼去那麼久?」
看到笑臉迎人的問語,素來直性的徐長卿一時倒無法回答,只有含糊地道:「沒什麼,只是翻找丹藥。翻久了點。」
「真是抱歉,我好像一直都被徐大哥救啊!」景天笑著搖頭,接過徐長卿遞來的水杯:「想當年在大渡口,也是徐大哥跟紫萱姊--啊,對不住!」
見景天敏銳地住口,徐長卿只淡淡一笑:「沒什麼。我不在意的。」
「實在是才昏起來,頭就更痛!」景天道:「當初,小葵--嗯,紅妝的那位--也總這麼說:『打醒你這個笨腦袋瓜!』好在沒被她打破呢。」
徐長卿莞爾道:「你那妹妹,什麼時候才修煉完?」
「啊?」景天一怔。然見他遲疑的徐長卿卻更愕:「怎麼?我記得三十年前一聚時,我曾問起她,那時你說她因要修持肉身,所以又沉入靈地之中,莫非不是?」
「哈,這麼說,我想起來了!唉,我也真能忘呢!」景天笑著往自己頭上彈個爆栗,徐長卿卻凝目注視片刻,才緩緩地道:「小天,你是不想說吧?不過,既然雪見離去,你都能坦然--」
「因為她是我看著去的,所以我能這麼說。」景天苦笑地:「但小葵……我欠她太多了!我只是繼承她前世記憶的軀殼,她卻仍為我不惜一切。我不知她究竟有沒有『壽終正寢』。因為當年,落入時空術法後,我就失去意識很久。等我回覆時,已在裡蜀山。而那……他只轉告我,小葵自己選擇走入時空中。我不知道只有靈魂時會不會死,我只能相信,她在屬於她的地方存活。」
「屬於她的……地方。」
徐長卿喃喃唸著。
--每個人都有他的歸屬,心,也是。--
--我仍想和你重回到在長江船上共渡的時光呢!--
柔和的紫色身影,三世傾注的笑語,如今,是否也因封印之地是真正的歸屬,才會離己而去?
「夢裡滄桑惑心智,錯把他鄉認故鄉。」
「徐大哥?」
吞丹入腹的景天被這話搞糊塗了。
徐長卿心下輕嘆,但外表似乎沒有什麼地又笑了笑:「原來如此!也罷!我相信,這百多年來,咱們都已是『坐看秋月春花』的心境了。」
「被徐大哥說得像是出世高僧一樣。」景天搔搔頭,又自己摸茶壼來倒一杯水灌下。
的確,他不該像是高僧。
徐長卿思慮地凝視著。
在蜀山數十年的掌門歲月,及更久遠的人世閱歷,徐長卿看遍的人物不可謂不多,惟有眼前的喜笑青年,雖是那麼肯為蜀山、人界奉獻,但說到要緊事或是「擔當大任」時,他卻搔搔頭就掩蓋過去,比回歸裡蜀山掌握妖權的南宮煌兄弟還難明白。而且,徐長卿總覺得,依自己曾在擁有仙身而入神界的幾次經驗裡,似乎有隱隱察覺到什麼現象,只是往往腦中一閃而過,又抓不住重心。依自己修行來說,是極罕見的事。
「徐大哥,你怎麼啦?」景天笑笑的聲音跳入耳中:「幹嘛盯著我看那麼久?是在想什麼?從沒看你失神過呢。」
「不,只是想,你一直維持這樣貌,的確永遠是年輕人,將你想成高僧,倒和你的性子搭不上呢!」徐長卿淡淡地道。
「樣子?」景天摸了摸自己臉頰,微微苦笑:「這是羨慕還是取笑啊?連我這世的兒子都去世很久了。」
「你有想過,為什麼一直維持著這副容顏?」徐長卿緩緩道。
景天習慣性地搔搔頭:「這,很難解釋。其實我最初沒特別想追尋什麼。當年年輕,又整天想著闖江湖,才會誤打誤撞地一路走到遇見徐大哥你們,然後才在蜀山裡往來……只是有時候,頂著這個外貌,被那麼多人呼喚著,卻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在喚誰,也有點麻煩。現在老不了,連人世也不能常跑,可更麻煩了。」
「你是在懷疑什麼嗎?」
徐長卿深深望著眼前青年樣貌的人:「是否跟我在掌門期間,得知紫萱曾做出的一切時,所懷疑的一樣?」
「徐大哥懷疑什麼?紫萱姊的事,跟蜀山有什麼關係?」
景天奇道。
「呵,看來南宮煌那孩子沒告訴你。」徐長卿淡淡道:「那,暫且別說吧!」
「徐大哥怎麼會賣起關子?」景天笑了:「跟你從前的直來直往大不相同啊!」
「歲月會改變人的。」
徐長卿緩緩地道。
雖仍笑著,但景天仍察覺徐長卿不欲再說的表態,當即也不再談,長身而起,道:「這次真的打擾徐大哥太久了。」
「不,沒關係。」徐長卿溫和地道:「我只要說,有任何問題,都可以來找我。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幫助你。」
「徐大哥幫我可多了,再打擾下去,我都不好意思了。」景天笑道。
「我想你是會需要。」徐長卿搖搖頭,將懷中揣著的布幅捲著遞出。
「這--」
陡然見到那布捲,景天一愕,隨即有些不同於之前笑意地近乎奪回,才猛然停住,歉然道:「啊,徐大哥,不是的。只是,嗯,花了五錢銀子買的布--」
「喔,我還以為只是你的手巾,因為掉在外頭,才撿回來。」徐長卿掌門多年,識辨弟子的敏銳已大大提升,見景天沒有直說,便不點出自已經知圖像內容的事實,改口道:「說起來,小天,你這百年來,在江湖各處已走得慣了吧?」
「嗯?是不少。」景天收布入懷,聽到徐長卿的口氣不同平日,有些奇怪:「徐大哥問這是?」
「道書有云:『靜極思動』。」徐長卿望著窗外滿山紫色花草:「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進入輪迴前,還有很長的日子,那不妨再去天下看看。也許,可以有別的契機加快腳步。」
景天聽這口氣不祥,有些詫異,畢竟生意人混跡久了,立刻將之換成福氣話:「徐大哥想出去遊山玩水吧?也好!俗話說『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正好我將化名為新一代的老闆去查收幾個大分號的帳,免得人世沒錢用。不過看來今日天晚,咱們明日下山,如何?」
「呵,那就只能全靠『景大老闆』了。」
徐長卿淡淡笑著:「你先歇著吧。」
「是是,徐大哥你也憂心幾日,也快去睡吧!」
沒有入蜀山的景天顯然從沒搞懂修道人只靠靜坐可以代替睡眠的能力,徐長卿也不說明,微微頷首就走出房。
心裡,彷彿漸漸悟出什麼了。
「雖然還不能了解。只依我曾經的心痛,盡點人事吧!萱,要跟你先別過陣子。」
徐長卿越過眼前紫蓮池,注目天邊。即將下沉的夕陽,正染就滿山焰光。
紅到奪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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